红烛高燃,流下的泪渍在龙凤呈祥的喜案上积成小小的洼。
殿内沉香袅袅,混着合卺酒清的冽气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沈诀看着眼前人,他一身大红喜服,墨发以金冠高束,眉眼依旧是他记忆深处少年时那般俊朗锋利,此刻却盛着鲜见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流光。
卫珩执起他的手,指尖温热,力道却不容挣脱。
鎏金酒杯被缓缓注满,澄澈酒液晃动,映出殿内煌煌的灯火,也映出沈诀骤然苍白了一瞬的脸孔。
“孤的将军,”卫珩开口,声音是沈诀久违的、不带丝毫冰寒算计的醇厚,“此杯饮尽,山河为聘,日月为证。
此生,绝不负你。”
誓言滚烫,撞入耳膜。
沈诀低垂着眼,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那双手,曾为他执剑策马,踏破敌营,也曾……在他被缚刑场、千刀万剐时,冷漠地掷下那枚染血的令签。
凌迟之痛,剜心之恨,岂是一句“不负”能勾销?
他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抬起眼。
眸中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在刹那间平复,被一层氤氲的、近乎羞怯的笑意覆盖。
烛光下,他眼角那粒小小的泪痣也染上暖色,仿佛真的为这誓言而动容。
“陛下言重了。”
他声音放得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是征战时伤了喉咙留下的旧症,“能伴君侧,是臣之幸。”
他顺从地任由卫珩引着的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另一只袖中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入更深。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滑腻的小瓷瓶,瓶塞早己拔开。
宽大的喜服袖摆完美遮掩了所有细微的动作。
只是一个呼吸的错落,只是一个低眸浅笑的瞬间,那无色无味的液体己混入他手中的酒杯。
酒面微微晃动,复又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合卺酒,原该是缠绵交织,共饮此杯。
卫珩深深看着他,眼中情绪翻涌,似有万千话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近乎叹息的轻笑。
他举起杯,手臂绕过沈诀的臂弯,是一个交颈相依的姿势,亲密无间。
沈诀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快得发痛。
他面上却笑得愈发温软顺从,手臂同样绕过,将杯沿递向自己的唇边。
殿内静极,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卫珩仰起头,喉结滚动,杯中酒液尽数倾入。
沈诀没有片刻迟疑,几乎是同时,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感,随即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气从胃腹深处猛地窜起,急速蔓延向西肢百骸。
成了。
他松开手,金杯坠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抬起眼,想最后看一眼卫珩毒发时的模样,是想看他惊怒,还是看他痛苦?
或许只是想确认,这一场纠缠两世的孽债,终于到了尽头。
然而,他对上的,却是一双骤然紧缩的瞳孔。
那眼底深处,不是预料中的震惊或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恐怖的恍然,一种灭顶的、沈诀完全无法理解的惊悸。
几乎是同时,卫珩的脸色倏地变了。
不是毒发的青黑,而是一种失去所有血色的惨白。
他猛地甩开自己手中的空杯,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下一瞬,冰冷的手掌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沈诀正缓缓垂落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卫珩的声音完全变了调,不再是片刻前的温柔缱绻,也不是前世最后时期的冰冷威压,那里面充斥着一种剧烈到极致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情绪,恐慌,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毁灭性的狂怒。
沈诀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手腕上的剧痛攫住,那迅猛爆发的毒性让他眼前己经开始发黑,气血翻涌着冲上喉咙。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先溢出一缕发黑的鲜血,顺着唇角淌下,滴落在鲜艳的衣襟上,迅速泅开一小片暗红的湿痕。
他看见卫珩的视线死死盯住那点血迹,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整个世界的景象在沈诀眼中开始摇晃、溃散,听觉却变得异常清晰,他听见卫珩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剧烈的颤抖,砸进他逐渐模糊的意识里:“那酒……沈诀……你……”剧烈的毒痛撕扯着五脏六腑,卫珩的质问却像是一把更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入他意识最后残存的清明之地。
他怎么会知道酒有问题?
他甚至还没到毒发的时候!
“……你也回来了?”
最后五个字,如同惊雷,轰然炸响在沈诀濒临黑暗的识海。
也?
什么叫……也?
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他。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惊骇与荒谬。
……喉间火烧火燎的剧痛将沈诀从无尽的黑暗中拽出。
他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呛咳起来,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眼前景象模糊了一瞬,随即清晰——依然是灼灼燃烧的红烛,依然是龙凤喜帐,依然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香与酒气。
他依旧坐在喜床邊,身上是繁复沉重的大红喜服。
而他的手腕,正被另一只冰冷而用力至极的手死死攥着。
那只手的主人,同样一身刺目的红,正俯身紧盯着他,脸色苍白如纸,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致的风暴——有未散的惊怒,有深切的恐慌,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审视。
沈诀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那穿肠腐骨的剧毒,他亲身尝过,绝无生还可能。
还有卫珩……卫珩为什么也……卫珩盯着他骤然清醒、写满惊骇与茫然的眼眸,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腕骨。
他声音低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紧绷:“回答朕!”
“沈诀,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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