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那天,天色阴沉得可怕。
厚重的铅云低低地压着天空,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空气潮湿黏腻,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
办完所有手续,站在那扇巨大的铁门外,林晚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却只觉得凛冽,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涩。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三年前入狱时单薄的旧衣,在秋末的寒风中显得格格不入。
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她在狱中少得可怜的几件私人物品。
没有通知任何人。
林晚在这世上,早己没有了可通知的人。
父母早逝,朋友?
经过那场轰动全城的间谍案,还有谁愿意沾上她?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又急又密,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
林晚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
也好。
这雨,正好洗刷掉一些这地方沾染在她身上的污浊气息。
林晚沿着监狱外墙泥泞的路,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走。
脚步有些虚浮,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心力交瘁,让她的身体变得很差。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沉默而优雅的野兽,碾过路面的积水,稳稳地停在了监狱大门的不远处。
流线型的车身在雨水中依旧反射着矜贵的光泽,与周遭的荒凉破败形成惨烈对比。
车门打开。
先是一把巨大的黑伞撑开,隔绝了雨幕。
然后,一个男人弯身下车。
笔挺的西装裤腿,锃亮的手工皮鞋踩在积水中,溅起细小水花。
即使隔着雨幕,即使三年未见,林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刻入她灵魂也刻入她仇恨的身影——陆既寒。
他看起来过的更好,更尊贵,更意气风发。
时光和权势将他打磨得愈发深邃迷人,也愈发冰冷难以靠近。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撞,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心脏抽搐般地疼。
他来了?
他怎么会来?
是……终于有了一丝悔过愧疚?
还是来看她如何狼狈?
就在林晚僵在原地,被各种混乱尖锐的情绪撕扯时,车子的另一侧,一个穿着精致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笑着钻到了陆既寒的伞下,自然而亲昵地挽住了陆既寒的手臂。
“既寒,这什么破地方嘛,路真难走,还好你开的是这辆车……”女孩声音娇嗲,带着被宠坏的抱怨。
“快点啦~不是说好陪我去看新款珠宝的嘛?
拍卖会都快开始了!”
女孩侧过头,似乎在撒娇,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雨地里站着的、形容狼狈不堪的林晚。
那目光里带着清晰的打量,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看到什么肮脏东西般的嫌恶,只一眼便漠不关心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
陆既寒没有推开她。
他甚至微微侧身,将伞更倾向那个女孩,确保她不会被一滴雨水淋到。
而他自己的半边肩膀,暴露在雨中,很快洇湿了一片。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林晚一眼。
仿佛她只是一尊立在雨中的破败雕像,是不值得他目光停留的无关路人。
那一刻,林晚听到了自己心脏彻底碎裂的声音。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冻僵了所有的血液和感知。
原来不是愧疚。
不是来看她。
只是巧合的路过。
只是他携新欢去赴一场繁华盛宴,恰好途经了她这座残破的炼狱。
三年牢狱,三年替他顶罪,三年非人的折磨……换来的,是他佳人在侧,锦绣荣华,是他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的、彻头彻尾的漠视。
雨水疯狂地浇打在林晚脸上,冰冷得如同他此刻的心肠。
头发黏腻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分不清其中有没有滚烫的眼泪。
林晚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开始很轻,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混合着哗啦啦的雨声,显得格外凄凉又诡异。
挽着陆既寒手臂的女孩似乎被这笑声惊到,诧异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嘀咕了一句:“神经病吧……”陆既寒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只是一下。
他甚至没有侧头。
他护着那个女孩,走向副驾,体贴地拉开车门,用手挡在车门顶上,防止她撞到头。
无微不至。
曾几何时,这样的温柔独属于她林晚。
车窗升上,隔绝了里面温暖的灯光和外面的凄风苦雨。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豪车毫不留恋地驶离,溅起的泥水,无情地泼了林晚一身。
林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着那辆载着她五年深情和三年苦难的男人、以及他新欢的车尾灯,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尽头。
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她胸腔里那颗彻底死去的、荒芜的心脏。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和狼狈,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然后,林晚对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陆既寒……我送你平步青云,锦绣前程。”
“你送我三年炼狱,万劫不复。”
“很好……很好!”
“好的很啊!!”
说完最后西个字,她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一步一步,蹒跚却坚定地,走入那铺天盖地的暴雨深处。
身影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雨吞没,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倔强而冰冷的生命力,从那份绝望的死灰中,悄然滋生。
监狱高墙上的监视器,红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车内。
陆既寒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绷得死紧,几乎泛出青白色。
副驾上的女孩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珠宝拍卖会的事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被雨刮器不断刮擦又不断被雨水覆盖的挡风玻璃,眼底深处,是无人能窥见的、一片翻涌暴烈的漆黑。
刚才那个站在雨里、苍白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陆既寒猛地踩下油门,车速瞬间提升,试图将那个影子狠狠甩脱。
“啪”的一声轻微脆响。
他握在方向盘下方的左手,那枚昂贵冰冷的钻石袖扣,竟被他生生捏得脱离了袖口,掉落在脚边。
碎裂的棱角,划过他的掌心。
一道细微的口子裂开,渗出的血珠,迅速染红了他纯白的衬衫袖口,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点红梅。
刺目而诡异。
陆既寒却毫无察觉般,只是将油门踩得更深。
车轮碾过湿泞路面,发出沉闷的嘶吼,将那座灰色巨兽和雨幕中单薄的身影远远抛在后面。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熏香是清冷的雪松调,却压不住身边女孩身上甜腻的香水味。
“既寒,你刚才看到雨里那个女人了吗?
样子好吓人,脸色白得像鬼……”苏婉凝拨弄着新做的水晶指甲,心有余悸又带着点猎奇的兴奋,“听说这附近是监狱?
她是不是刚放出来的犯人啊?”
陆既寒下颌线绷紧了一瞬,目光沉静地看着前方被雨刮器反复切割的模糊世界,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开你的车,少看无关的人。”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稳得像一潭死水。
苏婉凝撇撇嘴,觉得无趣,又很快被即将到来的珠宝拍卖吸引:“好啦好啦,不说那个了。
听说今晚压轴的是‘海之泪’,克什米尔的矢车菊蓝宝,你一定得拍给我哦!
我爸爸说了,这次城东那块地,还得仰仗你呢……”她的声音娇嗲,带着理所当然的索求,身体又往他那边靠了靠,香水味更浓了。
陆既寒没有应声。
左手掌心传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他不动声色地垂眸瞥了一眼,纯白的衬衫袖口上,那点猩红正在缓慢晕开,像一朵毒蕈悄然绽放。
他竟然捏碎了自己的袖扣。
为什么?
因为雨太大?
因为路太滑?
还是因为……那个站在雨里,几乎要被冲刷掉的身影?
陆既寒蹙眉,将心底那点突如其来的、毫无来由的烦躁强行压了下去。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一个企图窃取陆氏核心机密、罪有应得的女人。
他亲手送进去的,如今出来了,与他何干?
只是巧合路过。
只是那雨太大,那身影太过狼狈,碍了他的眼。
陆既寒加重了脚下的力道,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车速更快,仿佛这样就能将刚才那几秒的不适彻底甩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