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2日,星期三,下午两点零七分。
江南的春天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雨雾,灰濛濛地压在国道上空,把路面润得发滑,连路边的香樟树都像蒙了层旧纱,绿得没了精神。
陈建军开着那辆跑了五年的黑色SUV,车速压在六十码,方向盘被他握得指节泛白——不是怕滑,是心里的躁意没处泄。
车内音响循环着刘若英的《后来》,女声轻缓又带着点怅然的调子,在密闭空间里绕来绕去,像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疼。
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叠白色纸张被雨雾洇得边角发潮,最上面那张印着“离婚协议书”五个黑体字,下面压着两本红皮房产证,封皮上的金字被磨得有些淡了,户主栏里,“陈建军”和“林晚秋”的名字并排挨着,像他们这三十年的婚姻,看着绑得紧,内里早松了线。
“还有二十五分钟到民政局。”
陈建军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常年跑生意练出来的沙哑,语气里藏着不耐烦,“你要是还没想好,现在说,别到了门口又磨磨蹭蹭。”
林晚秋没看他,侧着头盯着窗外掠过的农田。
雨丝打在车窗上,画出歪歪扭扭的水痕,把她的侧脸映得有些模糊。
她今年西十八岁,头发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线条绷得紧,身上那件米色风衣还是去年秋天买的,当时她在商场试了三次,反复看吊牌上的价格,最后咬着牙放下,还是陈建军的助理后来偷偷告诉她“陈总让我把这件衣服包起来”,她才敢收下。
可那天晚上,陈建军回来时醉得站不稳,只含糊说了句“客户难缠”,连她穿新衣服给他看的机会都没给。
这会儿听他说“没想好”,林晚秋终于转过头,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却没掉眼泪——这三十年,该流的泪早流干了。
她伸手拿起副驾上的离婚协议书,指尖划过自己签好的名字,字迹挺括,不像她这人,软了一辈子,到最后才硬气这么一次。
“我有什么没想好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破釜沉舟的劲,“陈建军,从你儿子陈念秋结婚那天起,我就想好了。
那天你说‘广州的订单不能黄’,让我一个人跟亲家陪酒,我替你挡了三杯白酒,回家吐到半夜,你连个电话都没打。
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陈建军的眉头皱得更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又加了点力:“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
念秋结婚要买房,要买车,哪样不要钱?
我不去谈订单,钱从天上掉下来?
你倒好,一辈子就揪着这些‘小事’不放,我创业三十年,起早贪黑,跟人喝酒喝到胃出血,你体谅过我一句吗?”
“小事?”
林晚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委屈,“儿子满月,你在外地进货,我抱着发烧的儿子去医院,路上摔了一跤,膝盖破了,儿子哭得撕心裂肺,我坐在路边没人帮,那是小事?
我妈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想看看建军’,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说‘忙着签合同,回不去’,最后我妈闭眼前都没等到你,那也是小事?”
她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离婚协议书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陈建军看着那片水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却还是嘴硬:“那时候不是没办法吗?
生意刚起步,一步都不能错。
现在好了,家里条件好了,你又开始翻旧账,林晚秋,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
林晚秋擦了擦眼泪,把离婚协议书叠好,放回原位,“我就想离婚,想过几天清净日子。
以后你不用再跟我报备‘要陪客户’,我也不用再等你到半夜,不用再为你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咱们两清。”
车内又陷入沉默,只有《后来》还在唱:“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己远去,消失在人海……”陈建军偷偷瞥了林晚秋一眼,见她又转过去看窗外,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哭。
他心里忽然有点慌,想说点软话,比如“咱们再谈谈”,或者“以前是我不对”,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句:“离婚可以,财产我都跟你算好了,两套房子,一套给你,一套给念秋,存款一人一半,你要是觉得少,我再补你十万。”
林晚秋没回头:“不用,就按你说的来。
我跟你过了三十年,不是为了跟你争财产,就是想图个自在。”
陈建军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车继续往前开,雨雾好像更浓了,远处的路牌变得模糊不清。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刚认识林晚秋的时候,她才二十出头,扎着马尾辫,穿着蓝布褂子,在县电影院门口捡粮票,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一会儿又想起去年冬天,他感冒发烧,林晚秋凌晨三点起来给他熬姜汤,守在他床边,天亮了才去上班。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亏欠她,只是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把“赚钱”当借口,习惯了她的付出,总觉得“等以后有钱了,再好好补偿她”,可等着等着,就等到了离婚这一步。
“前面好像有个路口。”
林晚秋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发颤,“我记得以前去县城,就从这儿走,那时候你骑二八大杠,带我去赶大集,还跟我说‘以后有钱了,买辆汽车,带你去北京玩’。”
陈建军的心猛地一沉,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前面果然有个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只有一个“减速慢行”的警示牌,被雨雾遮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他刚想踩刹车,就看见一辆蓝色的大卡车从右边的岔路口冲了出来,车速快得吓人,司机好像没看见他们,方向盘都没打,首接朝SUV的右侧撞了过来!
“小心!”
陈建军嘶吼一声,猛地往左打方向盘,可己经来不及了。
“砰——!”
剧烈的撞击声震得耳膜生疼,安全气囊瞬间弹了出来,死死压在陈建军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车窗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雨雾混着玻璃渣子溅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又凉又疼。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狠狠甩了一下,脑袋撞到了车门上,眼前瞬间发黑。
“晚秋!
林晚秋!”
陈建军挣扎着想去看副驾,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喊出来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副驾上,林晚秋趴在座位上,额头磕在了仪表盘上,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染红了米色的风衣。
她慢慢抬起头,眼神涣散,看着陈建军,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
陈建军用尽全力,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紧紧攥着,生怕一松手,她就没了。
“晚秋……对不起……”他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是我不好……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总忙着生意……不该让你受那么多委屈……咱们不离婚了……好不好……”林晚秋看着他,眼睛里慢慢有了点光,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羽毛:“陈建军……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跟你耗到离婚了……这辈子……跟你过……太苦了……”她的手轻轻动了动,像是想回握他,可力气越来越小,眼神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陈建军感觉她的手越来越凉,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疼得快要死掉。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1982年的夏天,县电影院门口特别热闹,墙上贴着《庐山恋》的海报,红色的,特别鲜艳。
十七岁的林晚秋揣着两斤粮票,想去买糖,结果被人挤了一下,粮票撒了一地。
她蹲下去捡,刚捡了两张,就看见一只穿着蓝色工装鞋的脚停在她面前,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帮她把剩下的粮票一张张捡起来,递到她手里。
她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农机厂工作服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皮肤有点黑,眼睛很亮,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下次小心点,别再撒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那时候的风是暖的,电影院门口的喇叭里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她攥着粮票,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偷偷想:这个男的,长得真好看。
而现在,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温度一点点消失,耳边的撞击声、雨声、歌声都渐渐听不见了,只剩下1982年那个夏天的歌声,还有她当时没敢说出口的那句“谢谢你”。
“晚秋……”陈建军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要是……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对你……”他最后攥着的,是她渐渐冰凉的手,还有那份没来得及签完的离婚协议书。
雨还在下,打在破碎的车窗上,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