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就在这时,破旧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股更猛烈的寒气灌了进来,伴随着一个尖利刻薄、仿佛砂砾摩擦般的老妇声音:“嚎丧呢?!
大半夜的不睡觉,号得全院子都不得安生!
老三家的,你个丧门星!
是不是存心咒我志远和耀祖考不上功名?!”
门口站着的,正是陈家的当家主母,偏心偏到咯吱窝的奶奶——赵金花。
她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刻毒。
她三角眼一扫,看到炕上睁着眼睛的陈书默,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惊讶,随即被更浓的鄙夷取代。
“哟?
还没死透呢?
命倒是硬!
装死吓唬谁呢?
躺了几天不干活,白吃白喝,还搅得全家不安宁!
真是讨债鬼托生!”
赵金花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炕沿上,“赶紧给我起来!
明儿个耀祖描红的本子用完了,去村头李木匠家赊一刀好纸来!
还有,灶房柴火不多了,大壮明天多砍两担!
养你们这些个吃白饭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王春花抱着陈书默的手臂猛地收紧,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死死盯着门口的赵金花,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变调:“娘!
你……你还是人吗?!
默儿差点就没了!
他……他是活活饿晕过去的!
你摸摸他!
他身上还有一丝热气吗?
你还让他去赊纸?
砍柴?
你是要他现在就去死吗?!”
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儿子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冲击,彻底爆发了!
陈三柱被妻子这从未有过的激烈顶撞惊呆了,下意识地想拉她:“春……春花!
你……你怎么跟娘说话呢!”
但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动摇?
他看着儿子苍白如纸的脸,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赵金花显然也没料到一向还算温顺的三儿媳敢如此顶撞她,愣了一下,随即那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几乎戳到王春花的鼻子上:“反了!
反了天了!
王春花!
你个***胚子!
敢这么跟我说话?!
什么叫饿死的?
家里哪顿短了你们三房的口粮了?
啊?
自己命贱怪谁?!
我看就是你个丧门星克的!
志远考了二十年才中童生,保不齐就是被你们这些个晦气东西妨的!
还敢攀扯我大孙子?
耀祖那是要考秀才、中举人的文曲星!
用点纸怎么了?
那是他的前程!
是咱们老陈家的指望!
你们这些泥腿子懂个屁!”
“指望?”
王春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抱着陈书默,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声音凄厉又绝望,“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啊娘!
咱全家当牛做马,勒得脖子都快断了!
供他陈志远读书!
他回来带了什么?
就带回来一个‘童生’的名头!
还是踩着咱三房娃的命换来的!
他的前程是前程,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陈耀祖?
他除了会支使人、会摆他读书人的谱,他还会什么?
描书描了三年,写出来的字还没狗爬的好看!
他的前程?
我看是咱全家的棺材本!”
“你……你……你个泼妇!
我撕烂你的嘴!”
赵金花气得浑身发抖,作势就要扑上来。
“够了!”
一声低沉、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某种即将冲破牢笼的情绪的吼声响起。
是陈三柱。
他猛地挡在了妻子和赵金花之间,这个一向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男人,此刻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看着自己暴怒的母亲,又回头看了看炕上气息奄奄的儿子和抱着儿子、满脸泪痕却眼神决绝的妻子,再看看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拼命吹火的大壮和小花……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清醒感,伴随着巨大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用一种沙哑得不成调子、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力量的声音说道:“娘……默儿……还活着。
他……他现在……需要……口吃的。”
这句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赵金花的心上,也砸在这个冰冷压抑的西厢房里。
赵金花被儿子那从未见过的眼神和语气震住了,扑上来的动作僵在半空。
她看着陈三柱那双布满血丝、不再麻木反而透着一股让她心惊的“清醒”的眼睛,再看看炕上那个进气多出气少的陈默,心里第一次掠过一丝……不是滋味?
但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瞬间被更大的恼怒取代。
“吃吃吃!
就知道吃!
讨债鬼!”
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眼神闪烁了一下,终究没有再扑上来,只是狠狠剜了王春花一眼,丢下一句:“等着!
我去看看灶上还有没有刷锅水!
省着点喝!
别糟蹋了粮食!”
说完,扭身摔门而去,留下刺骨的寒风在屋里打着旋儿。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和陈默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王春花抱着儿子,身体还在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低头,看着陈书默缓缓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孩童的懵懂和濒死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以及一种让她心惊的、仿佛看透一切的……了然和……恨意?
陈书默静静地躺在母亲怀里,感受着这具身体极致的虚弱和冰冷,听着门外赵金花渐渐远去的、依旧不干不净的咒骂,还有隐约从东厢房传来的、大伯陈志远装模作样的咳嗽声和大堂哥陈耀祖不耐烦的抱怨。
灵魂深处,属于现代的那部分意识,与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刻骨铭心的饥饿、寒冷、屈辱和不甘,彻底融合。
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燃烧,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力量。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不可闻、却异常清晰的两个字:“……分家。”
这两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王春花和陈三柱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王春花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随即,一种巨大的、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的认同感涌了上来,她抱紧陈默,重重点头,泪水再次决堤,却是带着希望的泪。
陈三柱浑身剧震,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了一样。
陈书默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保存着这具身体最后一丝元气。
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活下去。
吃饱饭。
然后……让那些吸血的蛀虫,把欠下的债,连本带利,统统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