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载光阴,于仙途不过弹指一瞬,于江菡影,却是一场耗尽心力、燃尽热望的漫长苦旅。
自那惊鸿一瞥,玄冥上神清冷寂寥的身影便烙印在她心头,自此,炽热的追逐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她的心,曾是九重天坠落的流火,不倦地燃烧着。
为了玄冥,她踏遍三界绝险之地,每一次归来都带着滚烫的心意。
在极北玄渊的万丈冰窟深处,她剖开万年玄冰,指尖被寒气割裂出血痕,才取出那缕幽蓝的冰魄寒髓。
寒气侵入经脉,她颤抖着捧起它,心想:“他修炼至寒功法,此物定能护他心脉。”
南荒烈焰山熔岩翻涌的腹地,她几乎被翻腾的热浪吞噬,忍着焚身之痛摘下灼灼怒放的赤炎火莲时,一个微弱的念头支撑着她:“炼化此莲,或能中和玄冰诀的反噬……”在西海幽邃的鲛人泪渊,她以一曲仙音换得鲛人泣血凝成的明珠,鲛人叹息着告诫:“此珠载情亦噬心,仙子何苦?”
她只垂眸轻语:“无妨,值得。”
每一次,她都将这些浸染血泪的奇珍,小心翼翼捧至那座终年寒雾缭绕的绝巅洞府前。
更曾在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凝滞时,动用帝姬权柄搜罗绝迹的上古辅丹,轻声透过石门缝隙告知:“此丹或许……能顺遂些。”
在他冲击瓶颈的关键时刻,她不惜损耗本源灵力,脸色惨白地在洞府外布下守护法阵,以纤弱之躯替他挡开天地反噬的狂暴罡风。
每一次耗尽心力后,她都会倚着冰冷的石门滑坐在地,胸腔里卑微地跳动着一个祈愿:只求那双深若万载寒潭的眸子,能为此惊起一丝微澜,哪怕只换来一瞬回眸,或是一声淡若烟云的“谢”字。
然而,玄冥的存在本身,便是对世间所有热望最彻底的冰封。
那扇沉重的洞府之门,如同他亘古封冻的心扉,罕有开启。
即便在灵力嗡鸣中滑开一道缝隙,映入江菡影眼帘的,也永远是那张毫无温度的脸。
那双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比洞府缭绕的寒雾更冰冷彻骨——它们穿透她精心点缀的容颜华裳,仿佛凝视虚无的空气。
他每一次简短的话语,都像冰锥刺入她温热的心房。
冰冷的交界永远固定在门槛。
他从不踏出一步,亦不许她踏入半分。
“放下即可。”
当她捧着寒气凛冽的冰魄寒髓,手己冻得青紫,他隔着门槛开口,声线毫无起伏。
她递出的手悬在半空,他只需伸臂,指尖带着天生的寒气漠然接过。
那冰魄寒髓随即被置于寒玉案一角,瞬间覆上与周遭无异的冷霜,再无光华。
“此物燥烈。”
面对她九死一生取来、仍蒸腾着烈焰之息的赤炎火莲,他指尖微动,冰冷的灵力包裹而下,蓬勃的热力瞬间黯淡,花瓣边缘凝结出脆弱的冰晶。
最终,那抹耀眼的红被遗忘在洞府深处蒙尘的角落。
她看着他指尖残留的一丝焦痕瞬间被寒冰覆盖,喉间泛起的关切话语,生生冻在了唇边。
“嗯。”
饱含深情的鲛人泪珠递上时,他只喉间逸出一个单音节,指尖一触便收入袖中,再无踪迹。
她甚至来不及说出鲛人的那句告诫,石门己在面前轰然闭合,隔绝了所有未尽的言语。
洞府上空,雷霆撕裂苍穹,狂暴的灵力旋涡如洪荒巨兽般咆哮,几乎要将整个山巅吞噬。
江菡影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洇开刺目的红梅。
她咬紧牙关,体内本源之力如决堤洪流,不顾一切地涌入紧闭的石门,支撑着玄冥冲击那撼天动地的瓶颈。
每一瞬灵力的倾泻,都像在她神魂深处剜去一块,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纤细的身体摇摇欲坠,唯有拄着那柄从不离身的灵剑,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轰——!”
石破天惊的巨响震荡西野。
厚重的洞府石门缓缓开启,刺目的光华如潮水般涌出。
玄冥的身影在光晕中踏出,周身灵力磅礴翻涌,寒冰之力凝若实质,在他周身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霜白涟漪。
那威压沉重如山岳,骤然降临。
江菡影只觉得胸口一窒,本就枯竭的灵力被这威压一激,更是如同风中残烛。
她眼前金星乱冒,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她强行咽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抬起苍白如雪的脸庞,嘴唇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破碎的希冀:“玄冥…你…你可安好?”
话音未落,那挟带着新力量、更加深邃冰冷的眸子,终于扫了过来。
然而,那目光如极地万年不化的玄冰铸成的刀刃,毫无温度,毫无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就这样漠然地掠过她满是汗水与血污的脸颊,仿佛她只是路边一粒碍眼的微尘。
没有灵力传音,没有半个字的回应。
他只是脚步未停,衣袂翻飞间,裹挟着刺骨的寒风,与她擦肩而过。
那寒风凛冽,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带来一片麻木的刺痛。
“……”江菡影张了张嘴,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空气灌入,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方才强行压抑的血气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喷涌而出,鲜艳刺目的红,瞬间染透了她胸前的衣襟,像一朵在冰雪荒原上骤然绽放又迅速凋零的花。
她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软倒在冰冷的山岩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衫首刺骨髓。
她看着那道决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风雪深处,只觉得那口滚烫的心血,连同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微光,一同冻结在了这彻骨的寒意里。
她所有的炽热与毫无保留的奉献,于他,不过是这无垠冰原上偶然拂过的一缕暖风。
风过,了无痕迹。
冰霜依旧坚硬,寒冷亘古不变。
寒玉台上,那个***修炼的身影,是对她存在最彻底的无视与否定。
每一次沉重的石门在她面前轰然紧闭,那沉闷的撞击声都砸在她心上;每一次隔着门缝递送灵药法宝时,他伸出的手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指尖从未碰触到她的分毫,只有简短到极致的命令:“放下。”
甚至,连这三个字都吝于赐予,只是沉默地等待物品被推入门缝,随即石门便毫不留情地关上,隔绝内外两个世界,徒留她指尖残留的冰凉和门缝里透出的、冻彻骨髓的寒意;每一次在狭窄山道上迎面相遇,他步履从容,衣袂飘飘,目光却穿透她,望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她只是一道透明的幻影。
这些无声的拒绝,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漠视,比万载玄冰更锋利、更刺骨地宣告着:她燃烧生命般的赤诚与那份噬心蚀骨的疼痛,在他永恒的孤寂与冰冷的道心面前,不过是冰原上徒劳上演的一场盛大独角戏。
那颗曾如九天流火般炽热跳动的心,就在这片无垠的冰寒里,一点点黯淡,一寸寸冻结,终至彻底熄灭。
那扇冰冷石门的开阖幅度,成了丈量绝望的刻度尺。
最初,她满怀希冀地等待着它为她全然敞开,如同冰雪初融的春讯;后来,它只吝啬地开启半人宽的缝隙,勉强能让他接过她耗尽心血寻来的物品,冰冷的交接如同施舍;首至最后,那门仅仅裂开一道幽暗的、手指宽的细缝,连一丝多余的光都不肯透出。
物品只能艰难地塞入,然后立刻被吞噬在门后的黑暗里。
江菡影眼中最后那一点微弱的光芒——曾经璀璨如九重天流火的希冀与执念,就在这一次次冰冷如刀的交割、一次次将她视若无物的无情掠取、一次比一次更决绝沉重的石门闭合声中,被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一丝丝、一寸寸地,彻底冻结、剥落,最终碾碎成绝望的冰尘。
当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也在永夜般的寒意里熄灭时,空旷的冰原上,只余下死寂的寒,吞噬一切。
百年追逐,点滴浇熄。
最初的满腔热忱与势在必得的骄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冰冷漠视中,渐渐褪色、枯萎。
她身为帝姬的那颗骄傲之心,在无数次无声的拒绝对待里,尝遍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挫败与无力。
跋涉无尽寰宇的疲惫,损耗本源根基的剧痛,在这一刻,竟都比不上那份被彻底忽视、视若无睹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锥心之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唯有清冷的月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琼楼玉宇之中,冰冷如霜。
水晶镜前,映出一张依旧绝艳却难掩深深倦怠与苍白的容颜。
江菡影伸出手指,指尖冰凉而微颤,轻轻抚过镜中自己憔悴的眼角。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猝不及防地砸在衣襟上那象征着无上尊贵的华美凤纹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仿佛是对这百年付出最无言的嘲讽。
“为什么……”一声破碎的哽咽终于溢出唇瓣,带着浓重的鼻音,在空旷冰冷的殿宇中回荡,微不可闻,却字字泣血,“百年……倾尽所有……为何……只换得……这彻骨的寒……”心底那个如同烙印般、曾熊熊燃烧了百年的执念,此刻如同风中残烛猛烈摇曳了几下,光芒急剧暗淡,终至完全熄灭,只余下一缕绝望的青烟,袅袅消散在冰冷的月色里。
镜中的双眸,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也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死寂,映着窗外亘古不变的寒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