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狼般的饥饿感,暂时被那碗粗糙的粟米粥压了下去,但并未消失,只是盘踞在胃囊深处,伺机反扑。
而比饥饿更冰冷的,是里正王伯去而复返带来的那句警告,像一盆雪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那点微末生机。
周老爷的管事……特意问起……这几个字在林晏脑子里反复回响,带着森然的寒意。
他蜷在墙角,破麻布根本挡不住从西面八方渗进来的夜寒。
暮色如同墨汁,一点点浸染了整个破屋,只有灶坑里残余的几点暗红炭灰,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光和热,反而衬得周遭更加黑暗冰冷。
绝望,不再是抽象的情绪,变成了 tangible(可触摸的)的东西——是空米缸粗糙的陶壁,是身下冰冷硌人的土地,是门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哨音的夜风,也是那三石像山一样压下来的粟米租子。
会死。
真的会死。
不是实验室意外那种猝然的、或许还带着点戏剧性的死亡。
而是缓慢的、屈辱的、无声无息的,像角落里那只可能存在的耗子一样,饿死、冻死在这无人知晓的破屋里,成为柳溪村又一个轻飘飘消失的穷鬼。
不行!
绝对不能就这么认了!
他是林晏,农学研究生,受过十几年现代教育,脑子里装着跨越千年的知识!
就算落到这步田地,也总该有点用处!
一股极其微弱的不甘,混合着求生的本能,硬生生从绝望的淤泥里挣出个头来。
动起来!
必须动起来!
不能坐着等死!
勘察环境!
评估资源!
哪怕只有一把锈锄头,几根干柴,也得找出活下去的路!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精神。
他猛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发疼,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扶着冰冷的米缸,艰难地站起身。
吃了点东西,到底恢复了些许力气,虽然双腿依然软得像面条。
屋外,夕阳最后的余晖正在迅速褪去,天际只剩下一条黯淡的紫红色镶边。
寒风立刻包围了他,穿透单薄的麻衣,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打了个寒颤,紧紧抱住手臂,借着微弱的天光,开始打量这个所谓的“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旁那一小片被粗糙篱笆围起来的土地——大概就是原主记忆里的菜畦。
与其说是菜畦,不如说是杂草的狂欢乐园。
枯黄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长得几乎有半人高,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嚣张地宣告着***。
根本看不到任何像是蔬菜的玩意。
只有几根彻底干枯发黑的藤蔓状物体,缠绕在几根歪斜的木棍上,提示着这里曾经可能 attempted(尝试过)种植。
贫瘠。
荒芜。
毫无价值。
林晏的心凉了半截。
指望这块地短期内产出吃的,简首是天方夜谭。
他的目光越过篱笆,投向更远处。
属于他(或者说,他租种)的田地,就在屋外不远的地方。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脚下的土地干硬,硌得他虚软的脚底板生疼。
走到地头,只看了一眼,林晏的心就彻底沉到了谷底。
这哪里是田?
这分明是一片被遗忘的、上帝都懒得撒点希望的废土!
大片大片的土地***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灰黄色。
地表龟裂开无数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像干旱太久的老农皲裂的皮肤,又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
稀稀拉拉的、矮小枯黄的粟苗,就挣扎在这些裂缝边缘,蔫头耷脑,叶片卷曲发黄,一副随时准备彻底咽气的模样。
间距歪歪扭扭,稀得能跑马。
别说现代机械化农田那油绿整齐、生机勃勃的景象,就是他小时候见过的老家最贫瘠的山地,也比这强上百倍!
这土地的肥力,恐怕己经流失到了临界点。
缺乏有机质,缺乏水分,板结严重。
“靠天吃饭……”林晏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看这情形,老天爷显然忘了给这块地喂饭。
别说三石粟米,就算风调雨顺,恐怕连一石都收不上来!
原主到底是怎么靠着这块地活下来的?
或者说,根本就没活下来?
水利?
他极目远眺,最近的一条看起来像是水渠的土沟,也在百米开外,而且沟底干涸,露出龟裂的泥块。
指望不上。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这个学农的,面对这样彻底摆烂的土地,也是一筹莫展。
改良土壤需要肥料、需要时间、需要人力,而他,什么都没有。
完了。
刚鼓起来的那点勇气,瞬间漏得干干净净。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后那片他之前没太留意的地方。
那是一个小小的缓坡,乱石嶙峋,同样被各种枯黄的、顽强的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覆盖着,看起来比那块所谓的田更加不堪。
大概是连周老爷都懒得计算在内的边角废地。
彻彻底底的穷途末路。
也许王伯说的对,实在不行,去求求周老爷?
跪在地上磕头?
签下更苛刻的契约?
卖身为奴?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和屈辱。
可是,活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个幽魂一样往回走。
每一步都踩在绝望上。
重新经过那片荒芜的菜畦时,他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那歪斜的篱笆桩子。
篱笆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根缠绕在上面的枯藤簌簌落下。
他的目光,也随着这晃动,无意识地扫过屋后那片乱石荒坡的边缘。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了。
就在那乱石和枯草混杂的地方,紧挨着他破屋的后墙根——那里因为背风,或许还能残留一丝可怜的湿气——有几株植物,似乎……有些不同。
现在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视野非常模糊。
但那几株植物的轮廓,在灰暗的暮色里,依然显出一种……异常挺括的姿态?
不像周围那些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叶片干瘪卷曲的野草。
它们的茎秆似乎更粗壮一些,首挺挺地立着。
叶片的颜色……林晏眯起眼睛,努力分辨。
是深绿色吗?
不像。
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那颜色显得格外深沉,近乎墨绿,甚至……泛着一种奇怪的、油润的光泽?
仿佛能吸收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再顽强地吐纳出来。
他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跨过倒塌的篱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角落走去。
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些。
大约有五六株的样子,簇生在一起。
每一株都有半尺来高。
茎秆确实比周围的野草粗壮不少,带着一种……肉质般的厚实感?
叶片是羽状复叶,一片片小小的椭圆形叶子对称地排列在叶柄两侧,形态非常规整。
叶片肥厚,表面光滑,那墨绿色的泽润感更强了,仿佛掐一下就能冒出汁水来。
这……这是什么草?
林晏搜刮着原主那点贫瘠的农耕记忆,毫无头绪。
他认识的野草,无非是荠菜、灰灰菜、马齿苋之类常见货色,绝不是这副模样。
这长势,这油绿劲儿,跟周围那些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野草兄弟比起来,简首是难民营里蹦出的几个营养过剩的健美运动员!
太突兀了。
太反常了。
在这片被贫穷和绝望浸透的土地上,这种勃勃生机,几乎带着一种刺眼的、不合时宜的……嚣张?
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好奇一下,研究研究。
但现在,他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和……被嘲讽感。
连不知名的野草,都比他那几根宝贝粟苗长得好!
比他这个人更有活头!
一种荒谬的、带着强烈自嘲的怒火涌上心头。
他猛地抬起脚,几乎就想狠狠踩下去,把这些碍眼的、炫耀生命的绿色玩意儿碾进泥里!
但脚抬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下了。
跟几棵野草较什么劲?
踩了它们,就能长出粟米来?
就能还上租子?
徒劳无功。
无能狂怒。
他泄气地垮下肩膀,最后瞥了那几株诡异的“野草”一眼,转身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算了。
爱长啥长啥吧。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只想回到那个冰冷的土炕上,蜷缩起来,也许睡一觉,明天……明天再说明天吧。
虽然明天大概率也不会更好。
夜幕彻底降临。
破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声呜咽,像鬼哭。
他又冷又饿又绝望,摸索着爬上土炕,扯过那床硬得像板子一样的薄被,把自己紧紧裹住,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胃里那点粥早就消耗殆尽,熟悉的灼烧感重新升起,变本加厉。
屋外,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几株被他判定为“野草”的、油绿得不合常理的植物,在冰冷的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肥厚的叶片。
墨绿色的轮廓,融入浓重的夜色,看不分明。
像一个被忽略的、微不足道的注脚。
像一个……沉默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