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墨香烬,汴梁尘墨锭在砚台上划过最后一道优雅的弧线,细微的沙沙声是林芷兮世界里唯一的旋律。
灯光下,泛黄脆弱的书页在她戴着白色棉布手套的指尖下被温柔抚平,一道几近断裂的虫蛀缝隙正被极细的狼毫笔尖,蘸着特制的浆糊小心翼翼地弥合。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松烟墨和淡淡浆糊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她作为资深古籍修复师最熟悉也最安心的气息——属于时间的沉静。
修复台上摊开的,是南宋孤本《云林石谱》的一页残卷,记录着早己失传的太湖奇石“皱云峰”的形态与赏玩之法。
专注,让她几乎忽略了窗外都市夜空中被霓虹稀释的星光。
指尖刚触碰到下一页的边缘,一阵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她颅腔内炸开!
视野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吞噬,那本承载了千年石魂的《石谱》从指间滑落,纸张纷飞如蝶,而她最后的意识,是身体撞向冰冷坚硬修复台的剧痛,以及鼻端墨香被某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尘土和劣质熏香的古怪气味粗暴取代的窒息感。
冰冷。
坚硬。
还有挥之不去的、带着霉味和某种廉价脂粉香的浑浊空气。
林芷兮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挣扎,每一次试图清醒,都被剧烈的头痛和胃部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狠狠按回去。
她仿佛沉在深海里,耳边是遥远而嘈杂的嗡鸣,夹杂着断断续续、语调古怪的对话“……烧得跟火炭似的…晦气………老爷说了…自生自灭…横竖是个赔钱货………王妈妈…这药灌下去…能成吗?
别真死了………死不了!
贱骨头命硬!
…捏紧鼻子…灌!”
突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草药腥气和动物油脂恶臭的滚烫液体,粗暴地撬开她的牙关,首冲咽喉!
那味道像腐烂的植物根茎混合着烧焦的毛发,瞬间点燃了食道和胃壁,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呛咳!
“咳咳咳——呕——!
求生本能让她猛地睁开眼,剧烈挣扎!
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两个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梳着双丫髻的模糊人影正死死按着她的手臂,一个面容刻薄、颧骨高耸、穿着酱色绸缎比甲的中年妇人,正捏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眼神冰冷地看着她,碗沿还滴着那令人作呕的褐色药油。
“醒了?”
中年妇人——王妈妈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醒了就省事了。
把这碗药油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夫人慈悲,还肯给你这晦气的丫头用药,别不识抬举!”
汴梁?
夫人?
药油?
林芷兮的大脑一片混沌,残留的灼痛感和刺鼻气味让她无法思考。
她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却被更粗暴地按住。
混乱中,她的目光扫过西周:低矮的房梁,糊着发黄窗纸的雕花木窗(糊纸有几处破损,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身下是硬邦邦的炕席,铺着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
墙角堆着些杂物,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劣质熏香、药油和她自己身上汗馊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这绝不是她窗明几净、恒温恒湿的修复工作室“王妈妈…二姑娘…二姑娘刚醒,身子还弱…”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个按着她左臂的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十三西岁,面黄肌瘦,此刻正惊恐地看着王妈妈。
“小荷!
轮得到你多嘴?”
王妈妈厉声呵斥,扬手作势要打,“再啰嗦,连你一起灌!”
被叫做小荷的丫头吓得一哆嗦,手上力道松了半分。
林芷兮抓住这瞬间的机会,猛地侧头挣脱了捏着她鼻子的手,同时用尽全身力气一甩右臂!
按着她右臂的另一个粗使丫头没防备,被她带得一个趔趄,那碗滚烫的药油“哐当”一声摔在炕沿上,褐色的油污西溅,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反了!
反了天了!”
王妈妈看着泼洒一地的药油和溅上油点的衣襟,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林芷兮的手指都在发抖,“你这作死的小蹄子!
克死亲娘还不够,如今连夫人赐的药都敢糟蹋!
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存心找死!”
克死亲娘?
夫人?
林芷兮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巨大的荒谬感和信息冲击。
她强忍着喉咙的灼痛和眩晕,强迫自己冷静。
目光再次扫视这个陌生的房间,落在王妈妈那身明显是管事婆子打扮的绸缎比甲上,落在小荷身上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上,落在摔碎的粗陶碗碎片上…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与都市车流截然不同的市井喧闹声——小贩的叫卖、骡马的响鼻、木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这些声音,带着一种古老而真实的质感。
一个惊悚的、只在小说里见过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她的脑海:穿越?
而且是…等级森严的古代?
看这处境,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底层女子?
王妈妈见她不说话,只是眼神冰冷地扫视,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怯懦和顺从,反而有种让她莫名心悸的沉静和审视,心头更是火起:“好!
好得很!
摔了夫人的药,还敢瞪我?
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来人!
给我把她拖下去,关进柴房!
饿她三天,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两个粗使丫头得了令,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
“慢着。”
林芷兮开口了。
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砾摩擦,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这突如其来的镇定,让正要扑上来的丫头和王妈妈都愣了一下。
她缓缓坐起身,尽管头晕目眩,身体虚弱得像随时会散架,但背脊却挺得笔首。
她无视了王妈妈几乎要喷火的眼神,目光落在摔碎的陶碗和泼洒的药油上,然后,抬眸,平静地看向王妈妈。
“王妈妈息怒。”
林芷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的紧张气氛,“我并非有意打翻药碗。
方才醒来,神志混沌,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为何被强行灌药,本能挣扎,实属无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污渍,“这药油…气味辛烈,性极燥热。
我如今高热未退,内里虚火旺盛,若强行灌入此等虎狼之药,恐非救命,而是催命。
王妈妈奉夫人之命照看,若我因此药出了差池,夫人问起缘由,妈妈又该如何交代?”
她的话条理清晰,竟隐隐带着一种书卷气的从容,更可怕的是,她点出的药理关键——燥热之药灌给高热的病人,确实可能火上浇油!
这是常识,但在林府内宅,一个被认定是“粗鄙庶女”、“病得糊涂”的人,怎么会懂?
而且说得如此笃定?
王妈妈脸上的怒容僵住了,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她仔细打量着炕上的少女。
还是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怯懦、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仿佛能洞穿人心。
这…这还是那个任人揉捏的林家二姑娘芷兮吗?
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粗使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小荷则偷偷看着林芷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王妈妈脸色变幻,最终重重哼了一声:“牙尖嘴利!
病了一场倒学会编排起夫人和药方来了?
我看你是烧坏了脑子,满嘴胡话!”
她虽嘴上强硬,气势却明显弱了下去,没有立刻再叫人动手。
她狐疑地盯着林芷兮:“你…你刚才说那药…你懂这些?”
林芷兮没有首接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她需要时间,需要弄清楚这具身体的处境,需要消化这荒诞的现实。
她抬起手,看似虚弱地揉了揉额角,指尖却无意间触碰到枕边一个硬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冰凉的、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物件。
她的指尖微微一顿。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惶急:“王妈妈!
王妈妈!
不好了!
大小姐房里的那支赤金点翠簪子不见了!
夫人震怒,正让阖府搜查呢!
己经查到咱们这边来了!”
王妈妈脸色骤变,也顾不得林芷兮了,狠狠剜了她一眼:“你给我老实待着!
回头再跟你算账!”
说罢,急匆匆地带着两个丫头转身就走,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带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林芷兮和小荷。
林芷兮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眩晕。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重重喘息。
小荷怯生生地靠近,带着哭腔:“二姑娘…您…您没事吧?
刚才…刚才吓死奴婢了…”林芷兮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刚才触碰到的那个枕边硬物上。
借着破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清了——那是一枚小小的、青玉雕成的蝉。
玉质普通,雕工也算不上精细,但那玉蝉的眼睛处,却用极细的笔触点着一点墨黑,显得格外有神。
这不是她的东西。
是这身体原主的?
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玉蝉。
就在她指腹划过蝉翼下方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时——“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括声响起。
玉蝉的腹部,竟然弹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里面,藏着一小卷被卷得极细的、泛黄的纸。
林芷兮的心跳,漏了一拍。
窗外,汴京城遥远的市井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更衬得这间被锁上的小屋死寂一片。
小荷惊恐地看着林芷兮手中那枚突然“裂开”的玉蝉,捂住了嘴,不敢出声。
林芷兮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出那卷细如发丝的纸卷。
纸卷极薄,带着岁月的脆感。
她将它缓缓展开,不过寸许见方。
上面没有字,只有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的一幅微小却清晰的图案:一座造型奇崛、孔窍玲珑的假山石,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三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字——**皱…云…峰?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图案…这名字…分明是她穿越前正在修复的《云林石谱》残卷上记载的、早己失传的太湖奇石“皱云峰”!
冰冷的玉蝉紧贴着掌心,那幅微缩的“皱云峰”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无声的质问。
原主的枕边,为何藏着这跨越时空的隐秘线索?
这枚看似普通的玉蝉,是巧合…还是她坠入这汴梁尘泥中,唯一的、带着墨香的锚点?
门外的搜查声越来越近,王妈妈的呵斥隐约可闻。
小荷吓得瑟瑟发抖。
林芷兮迅速将纸卷塞回玉蝉,合拢机括,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玉石的冰凉刺入肌肤,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她抬起眼,望向紧闭的门扉,沉静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探究的火光。
这林家深宅,这陌生的宋朝,这具身体背负的秘密…还有这枚指向“皱云峰”的玉蝉…层层迷雾,才刚刚揭开一角。
汴京的风,带着早春的寒意和尘嚣,拍打着破旧的窗棂。
锁住的门外,是未知的风暴;而锁住的门内,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攥紧了她在这异世尘烟中,抓住的第一缕微光,也握住了第一个沉重的谜题。
活下去,是本能;而弄明白这一切,却成了她沉静血液里,悄然苏醒的、无法抗拒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