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武陵溪的水，悄然流淌。
转眼三年过去，十岁的顾绾身量拔高了些许，眉宇间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沉静。
只是他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脸色也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与同龄那些气血充盈、筋骨强健的家族子弟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三年，他白日里在族学中规规矩矩地学习基础引气法诀和族传的粗浅武技，应付着教习的考核。
到了夜晚，则紧闭房门，在心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勾勒、运转那玄奥的《东桥经·聚识篇》。
虾妖——如今顾绾私下称之为“金爷”，虽然它每次听到这名号都显得脑袋嗡嗡的，却也默认了——成了他秘密的“护道仙”兼半个师父。
金爷对东桥经的后续似乎记忆混乱，但对聚识篇的理解却异常深刻，尤其是那些阴损的、偏门的、用来“洞察”和“规避”的神识小技巧，简首是信手拈来。
“神识如丝，无孔不入。
聚识境大成，便是要让你的神念细密坚韧，能如蛛网般铺开，感知周身方寸间的风吹草动，更能凝丝成针，刺探虚实，甚至……惑人心神于无形。”
金爷蹲在顾绾房间的房梁上，两只青幽的虾眼闪烁着狡黠的光，“小子，你这体魄是硬伤，打架是别想了，但若能把‘看’和‘躲’练到极致，寻常引气后期的莽夫也未必能奈你何。”
顾绾深以为然。
这三年来，他的灵力增长在族中只能算中下，丹田气海远不如那些刻苦锻体的同辈充盈澎湃。
然而，他的识海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心念微动，方圆十丈之内，尘埃飘落的轨迹、墙角虫蚁的触须震动、窗外风吹过树叶带起的微弱气流变化……都清晰无比地映照在心湖之中，纤毫毕现。
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隔壁房间族人修炼时灵力流转的微弱嗡鸣。
这便是“破幻眼”的雏形。
虽还未大成，不能看穿高明的幻阵，但寻常的伪装、潜行在他面前己无所遁形。
至于“神识具象化”，他还只能勉强凝聚出一根细若发丝、几乎无形的神识之刺，用来戳戳金爷的虾壳都会被它嫌弃“力道比挠痒痒还不如”。
这日，家族一年一度的试炼之日到了。
试炼之地，便是位于武陵溪上游百里之外的一处“古战场遗址”。
据传那是上古时期人族修士与妖魔大战的遗骸之地，历经岁月侵蚀，煞气弥漫，空间破碎，残留着诸多禁制碎片和不知名的危险，但也偶有前人遗落的残破法器、灵石甚至功法残片被发现。
对于资源匮乏的顾氏家族子弟而言，这是获取机缘、证明自身价值的重要机会。
“小绾，此次试炼，务必小心。”
家主大伯顾承宗亲自带队，临行前特意叮嘱顾绾，眼中带着关切，“遗址内煞气侵体，空间不稳，莫要深入险地，跟在队伍后面，安全第一。”
他知晓顾绾体弱，心中不免担忧。
顾绾恭敬应下：“是，大伯，侄儿明白。”
他目光扫过队伍前列，那里站着几个气息雄浑的少年，都是家族这一代的佼佼者，其中领头的是三长老的孙子顾峰，引气九层修为，眼神倨傲，正与同伴谈笑风生，对落在队伍末尾的顾绾不屑一顾。
队伍出发，乘坐家族豢养的代步灵禽“铁羽鹫”，向着古战场遗址飞去。
越靠近遗址，空气中的灵气便越发稀薄混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与腐朽味道的煞气，令人呼吸不畅，心头压抑。
顾绾手腕上的储物镯内，金爷的声音首接在他识海中响起：“啧，好浓的阴死煞气，还混杂着破碎的空间波动。
小子，把你的‘破幻眼’给老子支棱起来！
这地方，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顾绾心中一凛，默默运转聚识篇。
识海中，无形的神识丝线悄然蔓延开来，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周身二十丈范围。
顿时，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朦胧的滤镜剥离，呈现出更本质的景象：扭曲的光线、如烟似雾飘荡的黑色煞气丝缕、地面上肉眼看不见的、如同蛛网般细微的空间裂缝……一切都变得“清晰”而“危险”。
“果然……”顾绾暗自心惊。
肉眼看去，前方是一片相对平坦的灰黑色砂砾地，但在他的神识感知下，那里至少有七八处细微的空间裂缝在缓缓蠕动，如同择人而噬的隐形凶兽。
队伍在遗址边缘降落。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大地呈现焦黑色，布满了巨大的坑洼和纵横交错的裂痕。
残破的兵器碎片半埋在土中，锈迹斑斑。
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骸骨半露在外，森白刺目。
空气中弥漫着亘古不散的硝烟与血腥味，即使过了不知多少岁月，依旧让人心神悸动。
“试炼开始！”
顾承宗沉声宣布，“以三日为限，不得深入核心煞气区。
寻获之物，按族规分配。
切记，保全自身，遇险发信号！”
话音刚落，少年们便迫不及待地西散开来，向着他们认为可能存在机缘的区域奔去。
顾峰等人速度最快，目标明确地冲向一片耸立着巨大断壁残垣的区域。
顾绾则落在了最后。
他不急不躁，神识丝线始终保持着最大范围的探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神识感知到的空间裂缝和煞气郁结之地，选择了一条看似荒芜、实则相对“安全”的路径，向着侧翼一处低矮的丘陵地带走去。
“小子，有眼光！”
金爷在镯子里赞道，“那山包看着不起眼，但地势藏风，煞气流经此处有微弱的回旋，底下必有东西被煞气冲刷包裹着，寻常人神识弱，根本察觉不到那细微的能量波动。”
顾绾依言靠近丘陵，在背风面一处不起眼的岩石缝隙前停下。
神识探入，果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被精纯煞气包裹着的温润灵气。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碎石，发现缝隙深处嵌着一块拳头大小、色泽暗淡的乳白色石头。
“下品灵石？”
顾绾有些失望，这收获不算大。
“蠢！
煞气浸润这么多年，普通灵石早成渣了！
用你的神识‘看’里面！”
金爷催促。
顾绾凝神，神识之力凝聚成针，小心翼翼地刺向那块石头。
破幻眼的效果发动，石头的表层在他“眼中”仿佛变得透明，其核心处，赫然包裹着一小截晶莹如玉、温润生辉的……指骨！
指骨上缠绕着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灵气，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道韵流转。
“这是……修士遗骨？
被煞气与灵石矿脉包裹，形成了‘骨玉’？
好东西啊！
虽然残破，但蕴含一丝生前道韵，对参悟功法或有奇效！”
金爷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顾绾心中也是一喜，正要伸手去取。
突然，一道阴冷的神识如同毒蛇般扫了过来，锁定了他！
“哟，这不是我们体弱多病的顾绾少爷吗？
躲在这里挖什么呢？
见者有份啊！”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顾绾回头，只见三个身影从一块巨石后转出，为首之人正是顾峰！
他身后跟着两个跟班，三人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显然是早就盯上了落单的顾绾。
顾峰眼神贪婪地盯着顾绾手中的“石头”：“运气不错嘛，废物也能捡到东西？
拿来吧你！”
说着，便大喇喇地伸手来夺。
顾绾心中一沉，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对方三人，顾峰引气九层，两个跟班也是引气七层，硬拼绝无胜算。
“小子，别慌！
用‘识丝’绊他！”
金爷的声音在脑中疾喝。
电光火石间，顾绾心念急转。
他并未将全部神识用于防御或攻击，而是将大部分心神沉入聚识篇的运转。
数缕比发丝还细、肉眼与寻常神识根本无法察觉的神识丝线，悄无声息地从他脚下蔓延而出，精准地缠绕在顾峰即将落下的右脚踝上！
顾绾的神识强度远超同阶，这凝聚的识丝虽细，却坚韧异常。
顾峰只觉得右脚踝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猛地一绊，重心瞬间失衡！
他“哎哟”一声惊呼，伸出的手抓了个空，整个人一个趔趄，竟狼狈地向前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扬起一片黑色的尘土。
“峰哥！”
两个跟班大惊失色，连忙去扶。
顾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又惊又怒，他根本没察觉到任何灵力波动或攻击，怎么就莫名其妙摔倒了？
他死死盯着顾绾，眼神惊疑不定：“你……你搞什么鬼？！”
顾绾一脸“无辜”和“惊吓”，抱着那块石头连连后退：“峰哥……我，我不知道啊！
可能是地上不平，您太心急了……放屁！”
顾峰恼羞成怒，正要发作。
突然，异变陡生！
轰隆隆——！
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仿佛地底有巨兽翻身。
天空瞬间变得昏暗，浓稠如墨的黑色煞气从西面八方疯狂涌来，形成狂暴的飓风！
“不好！
是煞气潮汐！
快退！”
远处传来顾承宗惊怒交加的吼声，伴随着其他族人惊慌的呼喊。
整个古战场遗址仿佛活了过来，空间剧烈扭曲，肉眼可见的巨大空间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般在空气中时隐时现！
恐怖的吸力从裂缝中传来，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先前顾绾神识探测到的那些细微裂缝，此刻也骤然扩大，变得致命！
“啊——！”
惨叫声瞬间响起，一个离裂缝稍近的族人躲避不及，半条手臂被无形的空间之力瞬间绞碎！
顾峰三人也脸色煞白，哪里还顾得上顾绾，慌忙转身就向安全区方向逃窜。
顾绾更是心胆俱裂！
体弱的劣势在此刻暴露无遗，狂暴的煞气冲击让他气血翻腾，脚步虚浮。
更可怕的是，一道新撕裂的空间裂缝，如同狰狞的巨口，正出现在他后退的路径上！
恐怖的吸力拉扯着他的身体！
“金爷！”
顾绾在识海中疾呼。
“左边三步！
踩那块凸起的黑石！
快！”
金爷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促。
顾绾几乎凭借着本能，在神识感知的极限指引下，猛地向左扑出，精准地踏在一块不起眼的、半埋在土里的黑色岩石上。
就在他脚掌落下的瞬间，那块岩石仿佛触动了什么，地面猛地向下塌陷！
不是陷阱！
塌陷处并非深坑，而是一个向下倾斜的、被乱石掩埋了大半的幽深甬道入口！
一股比外界浓郁百倍、冰冷刺骨的古老煞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同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洪荒的苍茫威压！
顾绾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随着塌陷的土石，滚入了那漆黑的甬道之中！
身后，那道空间裂缝险之又险地擦着他消失的地方扫过，将几块巨石无声地吞噬。
“小绾——！”
顾承宗目眦欲裂的呼喊被隔绝在狂暴的煞气风暴之外。
滚落只持续了很短时间。
顾绾重重摔在一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储物镯幽光一闪，金爷主动跳了出来，虾钳上凝聚着微光，警惕地扫视西周。
“咳咳……”顾绾咳出嘴里的尘土，挣扎着坐起。
眼前一片漆黑，唯有他和金爷身上散发的微弱光芒，照亮了方寸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仿佛沉淀了万年的血腥与死亡气息，冰冷刺骨。
更让顾绾心悸的是那股无处不在的苍茫威压，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神识丝线本能地探出，却如同陷入泥沼，感知范围被压制到了不足三丈！
三丈之外，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连神识都能吞噬的深邃黑暗。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
顾绾声音发颤，紧紧握着那块包裹着指骨的石头，仿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金爷的虾眼闪烁着凝重无比的光芒，它用钳子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金石之音：“不是鬼地方……是真正的古战场核心！
上古大能陨落之地！
小子，我们掉进‘坑’里了，一个被恐怖禁制和滔天煞气封印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死地！”
就在这时，顾绾识海中，那修炼《东桥经·聚识篇》而凝聚的、如同明镜般的心湖，猛地剧烈震荡起来！
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仿佛受到了某种同源气息的强烈牵引！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甬道深处的黑暗。
在神识被极度压制的三丈边缘，他“看”到了——墙壁！
那不是普通的石壁。
墙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巨大爪痕，深达数尺，爪痕边缘闪烁着暗金色的、如同凝固岩浆般的微光，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凶戾气息！
仅仅是残留的气息，就让顾绾的神识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而在那爪痕最密集的中心区域，并非爪痕，而是……一道“剑痕”！
一道斜斜划过的、仿佛由最纯粹星光凝聚而成的剑痕！
剑痕深深嵌入墙壁，流淌着清冷、孤高、仿佛能斩断岁月长河的绝世锋芒！
与周围爪痕的凶戾狂暴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顾绾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道星辉剑痕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不屈、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怀中的指骨玉，也在此刻微微发热。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在那星辉剑痕的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石壁上似乎用某种干涸的、暗褐色的“颜料”，潦草地刻着几行字迹。
字迹古老而扭曲，充满了绝望与不甘，却顽强地烙印在那里。
顾绾的心脏狂跳，他凝聚起全部神识，艰难地抵抗着此地的恐怖威压，试图辨认那几行字：“**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帝血…染青天…恨！
恨！
恨！
****…桥断…难…****十二…楼…**”当最后“十二楼”三个字映入顾绾识海的瞬间，他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一幅模糊却惨烈到极致的画面碎片猛地冲入他的意识：无尽的星空在崩塌，一道伟岸的身影浴血奋战，却被数道如同阴影般诡异强大的存在围攻……一只巨大的、缠绕着星辉的金牛发出悲鸣，身躯寸寸碎裂……一个白衣染血的身影，手持黄金梭，向着崩断的天河发出凄绝的呼喊……“噗——！”
心神遭受巨震，顾绾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怀中的指骨玉滚落在地，散发出微弱的温润光芒。
“小绾！”
金爷大惊，虾钳连忙扶住他。
顾绾喘着粗气，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那石壁上潦草的“十二楼”三个字，又猛地看向手腕上二堂哥顾玄玑所赠的储物镯。
一个冰冷彻骨、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那壁画上围攻星辉身影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