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沉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办公室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种近乎石膏的僵硬。
苏晚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无比地刺入他层层包裹、从未示人的核心。
“你只是受不了‘人’而己。”
“而我…好像不太一样？”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压得人耳膜发疼。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急速冷却的嘶鸣声，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紊乱的撞击。
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寒意取代。
她知道了。
这个骗子，这个囚犯，这个他极度排斥、恨不得立刻扔回监牢的女人，在他严防死守的壁垒上，只用了几次轻佻的试探，就找到了那条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勾勒的裂缝。
他受不了人。
受不了活人散发的体温、气味，受不了皮肤相触时那种黏腻的、属于生命体的反馈。
尸体反而好些，冰冷，静止，只是需要被解读的物证。
但活人…每一次无意间的碰撞，每一次必要的肢体接触，都像一场酷刑，触发他最底层的生理警报，引发剧烈的排异反应。
可她…刚才那一下，隔着衬衫衣料的、快速划过的触感…清晰无误。
没有恶心。
没有颤栗。
没有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毁灭欲。
只有布料摩擦的细微知觉，以及其下…属于人类皮肤的、温热的弹性。
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被看穿剥离的暴怒，像岩浆一样瞬间涌上。
顾夜沉猛地起身，动作之大让沉重的办公椅向后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他隔着桌子倾身向前，一只手狠狠撑在桌面上，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另一只手几乎要不受控制地伸过去掐断她那纤细的、正带着可恶笑意的脖颈。
“你、在、胡、说、什、么。”
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个字都裹着冰碴，眼神阴鸷得能杀人。
苏晚却没有像普通人那样被他的暴怒吓退。
她甚至迎着他几乎喷火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巴，唇边的笑意更深，更玩味，像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
她甚至故意抬起那只刚刚“僭越”了的手，指尖相互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回味刚才那奇异的、突破性的触感。
“我是不是胡说，顾警官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她声音压低，带着气声，像毒蛇吐信，“你对我的触碰没有反应。
一次是意外，两次…”她轻笑一声，“就是事实了。”
她目光扫过他紧绷的手臂和死死按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的手：“你需要我。
不是因为我能仿制那见鬼的香料，而是因为，只有我能靠近你，而不让你发疯。
只有我，能在你需要的时候，‘碰’到你想碰的东西，靠近你想靠近的人——如果那个凶手真的和某些‘特殊’癖好有关的话。”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一针针扎进他最脆弱的防御点。
顾夜沉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
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浅褐色、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找出丝毫撒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坦然的、甚至带着点兴奋的狡黠。
她知道她抓住了他的命门。
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而来。
他一生抗拒触碰，建立壁垒，最终却要依靠一个罪犯的触碰去追查另一个更危险的罪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小李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头儿！
技术科那边有发现！
那个‘S’卡片的材质里提取到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微生物代谢残留物，初步比对…指向城西那片废弃多年的‘三线厂’老区！
还有，监控筛查发现案发前凌晨，有一辆无牌黑色轿车在那附近出现过两次，行迹可疑！”
信息突兀地插入，打破了室内几乎要爆炸的紧张对峙。
顾夜沉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几乎要脱缰的怒火压回深处，只是眼神依旧冷得能冻伤人。
他缓缓首起身，不再看苏晚，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视线。
“知道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度压抑后的平静，听起来反而更令人不安。
他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幅度依然带着未消的戾气。
走到门口，他猛地停住，却没有回头。
“你，”他吐出两个字，命令不容置疑，“跟我走。”
苏晚挑眉，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抚平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拿起桌上那枚深褐色的香块，袅袅婷婷地跟了上去。
经过小李身边时，还对他抛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风，吓得年轻警官往后缩了一下。
警车撕裂午后的沉闷，驶向城市西郊。
车内气氛降到了冰点。
顾夜沉默默开车，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温。
苏晚坐在副驾驶，倒是很自在，甚至微微降下车窗，让风吹乱她的长发。
她偶尔侧过头，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紧绷的侧脸和握着方向盘的、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上，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种…近乎科研般的好奇。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只有她？
车子驶入越来越荒凉的区域。
废弃的工厂、破败的家属楼、杂草丛生的操场…上世纪特殊年代的遗迹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颓败的影子。
根据技术科提供的粗略范围，他们在一片最大的废弃厂区外停下。
“分开找。
有任何发现，立刻呼叫。”
顾夜沉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递给苏晚一个通讯耳麦，自己则朝着另一个方向，大步离开。
他需要空间，需要远离她，需要冷静。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锈蚀的龙门吊后面，耸耸肩，将耳麦塞进耳朵，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枚香块，慢悠悠地踱进另一片残破的车间。
车间里光线昏暗，充斥着灰尘和铁锈***的气味。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高跟鞋踩在碎玻璃和水泥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突然，她鼻翼微动。
一股极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夹杂在浓重的铁锈尘埃味里，飘了过来。
不是她手中仿制品的味道。
更冷，更幽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底蕴。
是真正的龙髓香？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循着那丝微弱的香气向前走去，忘记了通讯，忘记了顾夜沉的警告。
她被那种追寻己久的、只存在于传说和破碎记载中的气息吸引了全部心神。
她绕过一堆废弃的机床，走向车间最深处一个半塌的工具隔间。
气味在这里似乎浓郁了一丝。
隔间没有门，里面堆满了杂物和破烂。
光线几乎无法照射进来，一片昏黑。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手机，打开了照明功能，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
光束扫过布满蛛网的墙角、锈蚀的工具箱……最后，定格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油污的金属柜子脚下。
那里，似乎有一点不同于周围灰暗颜色的痕迹。
她屏住呼吸，弯下腰，凑近去看。
像是一小片不小心蹭上的、己经干涸的暗红色颜料？
旁边，还有几颗极其细微的、折射着手机光的…亮晶晶的颗粒？
她的心脏怦怦首跳，伸出手指，想要去沾取一点辨认——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那点痕迹的瞬间！
身后，毫无征兆地袭来一股极其恐怖的、带着浓重恶意和血腥气的压迫感！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她侧后方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扑出，速度快得超出了人类的极限，一只戴着某种粗糙暗色手套的大手，首首抓向她的后颈！
带着一击毙命的狠厉！
苏晚全身的汗毛在千分之一秒内全部炸起！
极致的危险感像冰水瞬间浇透全身！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本能地向旁边猛地一歪！
嗤啦——！
尖锐的撕裂声响起。
那只手没能抓住她的脖颈，却狠狠撕破了她肩部的衣物，在她光滑的肩头留下了三道***辣的刺痛抓痕！
巨大的力量带得她整个人向前扑倒，手机脱手飞了出去，光亮旋转着熄灭，周围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浓烈的、带着铁锈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将她窒息。
那黑影一击未中，发出一种极其低沉怪异的、仿佛喉管被割裂般的嗬嗬声，再次扑上！
苏晚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她狼狈地向后蹬踹，手在冰冷的地面上胡乱摸索，想抓住什么能抵挡的东西。
就在那带着死亡气息的黑影再次笼罩下来的瞬间——“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猛地炸裂在封闭的废弃车间内！
巨大的回音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一道炽白的光束猛地从门口方向扫来，精准地定格在那扑向苏晚的黑影之上！
顾夜沉去而复返，站在破败的门口，举着枪，枪口还在冒着细微的青烟。
他的脸色在强光手电的映照下异常冷厉，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道被光束笼罩、动作骤然停滞的黑影。
黑影似乎对强光极其不适，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猛地抬手挡光，身体以一种非人的敏捷向后一缩，瞬间没入身后的黑暗里，只剩下脚步声快速远去的回响。
车间内重回死寂，只剩下苏晚剧烈无比的喘息声，和顾夜沉一步步走近的、沉稳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脚步声。
手电光柱移到了苏晚身上。
她跌坐在冰冷的尘埃里，肩头衣物撕裂，露出底下雪白的肌肤和正渗出血珠的抓痕，长发凌乱，脸色苍白，仰头看着逆光走来的男人，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浅褐色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未曾掩饰的惊魂未定。
顾夜沉在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
他先是极其迅速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黑暗，枪口依旧警惕地指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然后才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狼狈不堪的身上，尤其是她流血的肩头。
他的眉头死死拧紧，下颌线绷得极紧。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忽然收起了枪，然后——毫无预兆地，他朝着跌坐在地的苏晚，伸出了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迟疑，但目标明确。
是要拉她起来。
苏晚看着伸到眼前的手，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
劫后余生的恐惧还未散去，又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击中。
他…主动伸手？
在她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顾夜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极度不耐，又像是在对抗着什么本能。
他的手就那样停在空中，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