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贫民窟歪斜的棚屋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绝望的划痕。
空气里弥漫着一天即将结束时特有的、混杂着疲惫与饥馑的沉寂。
母亲李氏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脚步回来了,她的腰比以前佝偻得更厉害,几乎对折,像一根被岁月和苦难彻底压弯、随时会咔嚓一声断裂的枯枝。
那双长期浸泡在冰冷脏水和劣质刺鼻皂角液里的手,红肿不堪,皱褶深刻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此刻正紧紧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攥着一个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小布包。
里面是几块能硌掉牙的黑麦粗饼,以及一小撮可怜巴巴、几乎数得过来的铜子,相互碰撞发出微弱而心酸的声响。
“娘……”陈真喉咙像是被一团粗糙的砂纸死死堵住了,发不出更多的音节。
李氏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近乎机械地走到冰冷的土灶台前,想把那几块硬邦邦的饼子放在尚有余温的灶台上烤得稍微热乎软和一点,让儿子能更容易下咽。
破败的屋子里,只有柴灰被轻轻拨动的细微声响。
“真儿……”她始终背对着他,声音沙哑得像是漏了气的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磨损的毛边,“娘……明天再去求求工头,多接些浆洗的活儿……总能、总能再凑点……不用,娘。”
陈真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铁胚落入水中,带着一种淬炼过的、不容置疑的决绝:“路费,我来想办法。”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没有再坚持。
夜深人静时,寒风透过缝隙呜咽。
陈真清晰地听到母亲在薄板隔出的里间窸窸窣窣地起身,在角落里那只唯一的破木箱里摸索了许久,动作小心而迟缓,仿佛怕惊动什么。
最终,黑暗中传来一声被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却依旧压抑不住的、心碎般的短促呜咽,像一只被陷阱夹断了腿的幼兽发出的哀鸣。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一块还残留着母亲微弱体温的、小小的、成色很差的碎银子,安静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陈真轮椅的木头扶手上,旁边是他那个干瘪的行李包袱。
而李氏那头稀疏灰白的头发上,那根用了十几年、磨得光滑、唯一还算完整的木簪子,不见了踪影。
陈真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握住那块微小的、边缘粗糙的银子。
它冰冷,却又滚烫得骇人,沉重得像一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掌心,灼烧着他的皮肤,更压得他胸腔窒闷,几乎喘不上气。
一股混杂着尖锐酸楚、狂暴怒意和冰冷不甘的情绪,像失控的野马在他瘦弱的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着他所剩无几的冷静。
这该死的世道!
这吃人的人间!
出发的日子,如期而至。
天气阴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进一丝暖意,只有浸骨的潮湿寒冷。
陈真的行李少得可怜,寒酸得让人心酸:寥寥几件补丁叠着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衣服,那几块能当石头用的黑麦饼被他用布仔细包好,以及他坚持要带上的——墙上那把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只剩一个沉重铁疙瘩模样的旧铁剑,还有墙角那个糊满了干涸药渣、缺了一个大口、早就熄火冰冷的破旧小丹炉。
这是原主,也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惨淡的过去之间,仅剩的、一点可怜的物质联系。
陈老实挣扎着,用枯瘦的手臂支撑起半边身子,几乎是爬行着蹭到了门口,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李氏只是红着眼圈,血丝密布,一遍遍地、无意识地替他整理着那件同样破旧单薄外袍的衣领,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整理的,她那颤抖得厉害的手指,泄露了所有强撑的平静。
“爹,娘,等我回来。”
陈真没有回头,怕看到他们的眼神自己会失控。
他只是生涩地操纵着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的破旧轮椅,艰难地碾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毫无缓冲地驶入了外面那个广阔、冰冷而无比真实的世界。
通往城西***点的路,对常人而言或许只是一段稍长的步行,对他而言却不啻于一场艰苦卓绝的远征。
碎石、坑洼、陡坡,每一次颠簸都震得他手臂酸麻,内脏翻腾,每一次小小的上坡都需要耗尽臂力,咬着牙一寸寸挪上去。
他额头和鬓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与灰尘混合,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僵硬的手背上。
拐入一条堆满腐烂垃圾、污水横流的僻静小巷时,预料之中却又最不愿遇到的麻烦,如期而至。
三个面色饥黄、眼神浑浊不善的混混,像从阴影里滋生的蛆虫,懒洋洋地堵在了狭窄的前路上,像打量一头落入陷阱的瘸腿猎物一样,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陈真和他轮椅扶手上那个干瘪得可怜的包袱。
“哟,瘸子?
这是要去哪发财啊?
包袱看着挺沉嘛。”
为首的黄牙青年嬉皮笑脸地凑近一步,露出一口令人作呕的烂牙,语气轻佻。
“滚。”
陈真抬起头,声音像是冰渣子摩擦。
“嘿!
你个死残废!
还给脸不要脸了!”
黄牙青年感觉受到了羞辱,脸色一狞,“兄弟们,教教这瘫子怎么跟爷说话!
把东西拿来!”
三人脸上露出贪婪和残忍混合的狞笑,呈半包围状围了上来。
陈真眼神骤然一厉,如同绝境中的困兽。
他猛地集中起全部精神——穿越而来,他唯一察觉到异常的,似乎就是这比常人莫名凝练一丝的灵魂力量,或者叫神识。
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微弱得可怜、甚至难以主动操控的神识之力,强行拧成一股无形的尖刺,对着那黄牙青年的眉心识海,狠狠刺了过去!
“啊——!”
黄牙青年猝不及防,根本没料到对方有这种诡异手段,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锥子狠狠扎了进去,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瞬间袭来。
他惨叫一声,抱着头踉跄着向后倒退,差点一***摔进身后的污水沟里。
另外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动作僵在原地。
电光石火间,陈真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用尽全力一推轮椅!
沉重的木轮狠狠碾过旁边那个还在发愣的混混的脚面,骨头被碾压的痛楚让那人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同时,陈真抓起扶手上那块最硬、足以当凶器的黑麦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砸向另一人的面门!
他的动作因为身体的限制而显得笨拙、狼狈,甚至有些滑稽,毫无章法。
但却简单粗暴,有效!
被饼砸中面门的人鼻血长流,惨叫着眼冒金星,下意识地闭眼捂脸。
陈真趁此三人阵脚大乱的短暂间隙,操纵着轮椅从一个缺口猛冲出去!
轮椅在坑洼不平的巷道上疯狂颠簸、弹跳,发出令人牙酸的***,几乎要当场散架,他却不管不顾,手臂青筋暴起,只死命地向前、再向前!
“妈的!
邪门了!
这瘫子有古怪!
追……抓住他!”
黄牙青年晃着依旧剧痛眩晕的脑袋,勉强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