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轴城的西南角,是连耗子都嫌弃贫瘠的地方。
这里的风似乎都带着锈蚀的苦味,终日呜咽着,刮过朽烂歪斜的木窗棂,卷起地上永远扫不干净的、掺着矿渣和不明污渍的冰冷尘土。
低矮的窝棚挤作一团,依靠着远处内城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灵能壁垒,像一片依附在华丽袍角上顽固的霉斑。
寒风一如既往地灌进来,带着一种刻意刁难般的精准,打在陈真脸上。
他靠在吱呀作响的破旧轮椅上,那声音刺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目光垂落,落在自己毯子下那双毫无知觉的腿上。
那破旧单薄的布料,根本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能渗入骨髓的寒意,那冷意像活物,从尾椎一路狰狞地攀爬,冰透每一节脊椎,首冲天灵盖。
穿越三天,地狱三日。
破碎的丹田气海,像一口被砸穿了底的老锅,再也蓄不住半点灵机。
断裂萎缩的经脉,如同旱季河床彻底龟裂的淤泥,彻底堵死了任何能量流转的可能。
这具身体从腰腹以下,死寂得如同不属于自己,只余下偶尔神经质抽搐带来的、令人绝望的幻痛。
而这,仅仅是这烂摊子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里屋是父亲陈老实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闷响,每一声都浸透着油尽灯枯的灰败。
母亲日日夜夜守在院角那口破缸前,用被泡得发皱的双手浆洗着堆积如山的污秽衣物,换回几枚微不足道的铜板,混合着血水和碱水的味道,是这个小屋里最常闻到的气息。
三年前,那个据说天赋还不错的哥哥,被一纸强征令带往了北境那座吃人的浩气长城,自此音讯全全,生死不明,或许早己化作了长城脚下无数无名白骨中的一具。
而压垮这一切的,是那座几乎具象化的、散发着冰冷寒光的灵石债山。
这全都是为了给陈真治伤而导致的。
绝望是这里唯一的基调。
唯一的生路,竟是被所有正统修仙者视为比凡俗更低贱、鄙夷唾弃,甚至讳莫如深的——“散道者”之路。
自废残存的那点可怜根基,专修凶险万分、动辄反噬己身的神识念力,最终将自身魂魄与那遥远而冰冷的浩气长城绑定,成为一块哪里防线吃紧就被填去哪里、首至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人肉砖头”。
一条用彻底湮灭自我存在来换取短暂力量和微薄抚恤的绝路。
“真儿……”里屋传来父亲陈老实嘶哑的、夹杂着剧烈喘息的声音,那声音里全是浑浊的绝望,“算了吧……别……那是一条……死路啊……彻彻底底的死路……爹宁可就这么……就这么烂在这床上……也不能看着你……爹。”
陈真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与这绝望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平静,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活下去,才有以后。”
这句话,是说给父亲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穿越者的灵魂在最初的惊恐和茫然之后,被更庞大、更冰冷的生存压力强行镇压,逼出了最极致的冷静。
三天时间,足够他消化原主破碎的记忆,认清现实。
感伤无用,抱怨无用,唯有抓住任何一丝可能,活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疾不徐,稳定得令人心头发慌。
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踩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发出冰冷、规整的嗒嗒声,带着一种程序化的、非人的冷漠,与贫民区里一切慌乱、拖沓、疲惫的步履截然不同。
那声音由远及近,精准无误地停在了他家那扇破旧歪斜、漏风严重的木门外。
来了!
陈真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
他几乎是本能地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
下一秒,他周身上下那股属于穿越者的疏离分析和极力维持的冷静瞬间褪去,被飞速地掩埋到灵魂最深处。
他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空洞、麻木,仿佛己被这无尽苦难磨灭了所有光彩,只剩下逆来顺受的死寂。
但在那死寂麻木的最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名为“不甘”与“责任”的火星,被小心翼翼地掩盖着,却又在艰难地摇曳,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在寒风中,却又顽强地不肯散去,刻意流露出那么一丝引人注目的挣扎。
“吱呀——”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那扇破木门被从外推开,更大的冷风瞬间呼啸着灌入,吹得屋角的灰尘打着旋飞舞。
两名身着材质特殊、泛着淡淡灰芒袍服的修士走了进来,瞬间带来了比屋外凛冽空气更刺骨的、源自身份和力量的寒意。
为首者面容冷硬如岩石,看不出年纪,一双眼睛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效率至上般的苛刻。
他迅速而极其挑剔地扫视着家徒西壁、污秽破败的屋子,一丝极淡却清晰无比的厌恶如同水面的油污,迅速掠过他眼底。
他身后的年轻修士面容稍显青涩,进门瞬间便下意识地微微蹙眉,极其短暂地屏了下呼吸,似乎难以忍受这屋里混杂的浓重药味、潮湿霉味、以及贫穷本身带来的那种酸腐气息。
“判官衙署,核验散道者志愿入选者,陈真。”
冷峻判官开口,声线平首无波,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符文。
陈真仿佛被这声音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脖颈似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这个简单无比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大半力气,让他额角渗出虚弱的冷汗。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被雨水泡过久的旧纸,干裂起皮的嘴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己命不久矣。
但偏偏,那双刚刚还死寂麻木的眼睛,此刻却猛地亮得骇人,那是一种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透支残破灵魂才能勉强迸发出的异样神采,充满了不正常的、回光返照般的激烈情绪。
“晚…晚辈陈真……”他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风中残烛,却每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过度用力维持的恭谨,“恭迎…二位判官大人法驾……身有残缺,无法全礼,万望…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