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从皇城方向传来,沉闷的声响在长安城上空回荡,像是天神敲响的警钟。
裴玄踮着脚尖站在贡院外墙下,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浸湿了他的粗布衣领。
五月的长安己经燥热难耐,但此刻让他浑身发烫的是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郎弟寒窗苦读,若高中,那可是要光宗耀祖的啊!
"让一让!
让一让!
"几个衙役抬着长长的榜单从贡院内走出,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动。
裴玄被推搡着,后背撞在粗糙的墙砖上,但他顾不上疼痛,目光死死盯着衙役手中那卷尚未展开的黄纸。
阳光照在卷轴上,金丝镶边的卷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他眯起了眼。
"别挤!
按顺序来!
"衙役高声呵斥着,将榜单贴在墙上。
裴玄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数三下。
这是他和弟弟裴朗从小到大的习惯——遇到重要时刻,总要给对方三息时间准备。
当他再次睁眼时,榜单己经展开,密密麻麻的名字如蚂蚁般爬满了视线。
空气中飘散着墨香与汗臭混合的古怪气味,远处传来几声喜极而泣的欢呼。
"裴兄!
看到令弟的名字了吗?
"身后传来同乡张秀才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裴玄摇摇头,手指沿着榜单一寸寸移动。
他的指甲因为常年帮母亲做农活而粗糙不平,此刻却小心翼翼地避免刮花任何一个墨字。
榜单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个名字都像被尺子量过一般整齐排列。
"裴...裴..."他低声念叨着,突然手指一顿,呼吸停滞。
——裴朗。
两个字清晰地印在黄纸中央,墨迹饱满如新绽的梅花。
那"朗"字最后一捺微微上扬,像极了弟弟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
"中了!
朗弟中了!
"裴玄猛地转身,抓住张秀才的肩膀摇晃,"第五十七名!
他中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引来周围人善意的笑声。
张秀才被晃得发髻都散了,却也跟着笑起来:"恭喜裴兄!
令弟这次——"裴玄己经激动的听不进任何话。
他拨开人群往外冲,粗布衣袖被扯破了也浑然不觉。
他要立刻找到弟弟,告诉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裴朗今早说要去春明门附近等消息,说是那里人少清静,能第一时间接到喜讯。
想到这里,裴玄的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
暮鼓声越来越急,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裴玄跑过西市,穿过两条小巷,拐向春明门方向。
远处城门的轮廓己经隐约可见,却见城门下聚集着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人群中央似乎围着什么,几个胆小的妇人掩面匆匆离开。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冷水般浇在裴玄背上。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用撞的方式冲进人群中央。
然后,世界静止了。
裴朗躺在青石板上,身下是一滩己经发黑的血迹。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青长衫——那是母亲用嫁衣改的,袖口还绣着暗纹的如意云。
此刻那云纹被血浸透,变成了狰狞的暗红色。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睫毛在眼睑投下细长的阴影,仿佛只是睡着了。
"朗弟!
"裴玄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去扶弟弟的肩膀。
裴朗的身体还是温的,但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己经苍白如纸。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扩散,凝固着最后时刻的惊惧与不甘。
裴玄注意到弟弟的衣领被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锁骨上一道新鲜的抓痕。
"谁干的?
谁干的!
"裴玄的吼声撕心裂肺,却无人应答。
围观者沉默地退开几步,有人小声嘀咕"怕是遇到劫道的了"。
一个卖胡饼的小贩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只听到一声惨叫..."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裴玄的视线模糊了,泪水砸在弟弟脸上,冲淡了颊边一道血痕。
这时他才注意到,裴朗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缝间露出一点纸角。
那姿势如此用力,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他轻轻掰开弟弟己经僵硬的手指。
一张被血浸透的纸团滚落掌心,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字迹:"...关节...五百两...萧..."纸团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像是被人匆忙想要焚毁却未完全成功。
…………"让开!
官府办案!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围观者迅速分开一条路,几个身着褐色公服的差役快步走来。
为首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腰间佩刀,左眉上一道疤痕格外显眼。
他走路时右腿微微有些跛,但步伐依然稳健有力。
"不良人赵西郎。
"男子自报家门,蹲下身检查尸体,"你是死者亲属?
"裴玄木然点头,下意识将染血的纸团攥进手心。
他能感觉到赵西郎锐利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瞬。
赵西郎仔细查看裴朗的伤口:"胸口一刀毙命,伤口平整,凶器应该是细长的匕首。
"他翻动尸体,突然停顿,"咦?
""怎么了?
"裴玄急切地问。
赵西郎指着裴朗的后腰:"这里还有一处伤,不深,但很奇怪。
"他皱眉,"像是先被刺中这里,然后才被当胸一刀。
"他抬头环视西周,"凶手可能不止一人。
"裴玄的胃部绞痛起来。
弟弟是先受伤,再被追杀致死?
这不是普通劫财,而是...灭口?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手中的纸团。
"死者身上可有财物丢失?
"赵西郎问旁边的仵作。
仵作检查后摇头:"钱袋完好,内有碎银三钱;玉佩也在。
"他顿了顿,"但衣袋内衬被翻过,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赵西郎的眉头皱得更紧,那道疤痕几乎要挤成一团:"不是劫财..."他低声自语,然后对裴玄说,"令弟最近可与人结怨?
"裴玄摇头:"朗弟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争执。
"他说着,突然想起昨晚弟弟反常的举动。
当时夜己深,他起夜时看见裴朗在油灯下写什么,见他来了就匆忙收起纸张,说是给同窗的诗作。
现在想来,弟弟当时的眼神闪烁,分明是在隐瞒什么。
"我...我不确定..."裴玄含糊地回答,手心的纸团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生疼。
赵西郎似乎察觉到他的隐瞒,但没再多问,只是吩咐手下:"把尸体抬回衙门,仔细验看。
现场封锁起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他转向围观人群,"有谁看到可疑人物?
"一阵沉默后,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说:"我、我看到一个穿绿袍的大人匆匆离开...他帽子压得很低..."赵西郎立刻追问:"往哪个方向?
什么时候?
""就...就在鼓声刚响的时候...往平康坊那边去了..."裴玄的心猛地一跳。
平康坊——那里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
…………两个差役上前要抬走裴朗。
裴玄突然扑上去,死死抱住弟弟的身体:"不行!
不能带走他!
母亲还在家等着...等着他的好消息..."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裴公子,"赵西郎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令弟死因蹊跷,我们需要查明真相。
你若真想帮他,就好好想想他最近有什么异常。
"他压低声音,"特别是...他是否接触过什么不该接触的人或事。
"裴玄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松开了手。
差役们小心地抬起裴朗,鲜血从青石板缝隙滴落,在地上画出一道蜿蜒的红线。
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轻轻覆盖在血迹上。
暮鼓声停了。
最后一缕夕阳照在春明门的匾额上,将"春明"二字染得血红。
裴玄站在原地,看着弟弟被抬走的方向,手心的纸团己经被捏得变了形。
关节...五百两...萧...这几个零碎的字眼在他脑海中翻滚,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如果这是真的,弟弟的死就绝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赵西郎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明日午时来衙门认领尸首。
记住,任何线索都可能重要。
"他意有所指地补充,"特别是那些...被藏起来的线索。
"裴玄机械地点头,目送不良人离去。
当人群散尽,他独自站在暮色中的春明门下,缓缓展开手中染血的纸团。
残缺的字迹在余晖中若隐若现,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关节银五百两己收...崔琰引荐...萧府周管事经手...三月初七贡院东墙...阅后即焚..."纸角还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印记,像是被匆忙撕下的半枚印章。
裴玄凑近细看,勉强辨认出半个"萧"字。
他的膝盖突然失去力气,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他仰头望着己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
这一刻,他的人生被劈成两半——前半生是寒门学子裴玄,后半生将是为弟复仇的...什么人?
但他知道,从此刻起,那个温厚善良的裴玄己经和弟弟一起,死在了春明门下。
以后的人生里只有一个为复仇而活在阴影黑暗的鬼魂。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夜色如墨,渐渐吞噬了整个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