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无孔不入。
白天赤足行走,双膝跪地留下的冻伤此刻开始发作。
针扎似的刺痛从脚底、膝盖蔓延上来,钻进骨头缝里。
单薄的粗麻衣如同纸片,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阴冷。
萧烬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那层薄薄的草席形同虚设。
寒气源源不断地从身下透上来,几乎要将他冻僵。
他用那条薄得能透光,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棉絮紧紧裹住自己。
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饥饿感也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啃噬着胃壁。
从踏入梁国地界开始,他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东西。
士兵们随意丢给他的干粮又冷又硬,难以下咽。
入宫后,更是连口水都没人送来。
腹中空空如也,胃里一阵阵绞痛。
搅得他眼前发黑,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瞬间变得冰凉。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真正煎熬的是心。
白日里那铺天盖地的羞辱、仇敌轻蔑的目光、这冰冷囚笼的绝望……无数画面在黑暗中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恨意在胸中翻腾、燃烧,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焚毁。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发出痛苦的嘶吼。
就在这时,殿外庭院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很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
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由远及近。
萧烬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黑暗中,他猛地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望向门口。
是谁?
是梁国那些皇子公主派来的人?
还是那个监司?
是来继续羞辱他?
还是要取他性命?
白天李承昊那阴鸷的眼神再次浮现。
他屏住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里空空如也。
他甚至连一把防身的短匕都没有。
绝望的寒意比身体的寒冷更甚。
脚步声在紧闭的殿门外停住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在呜咽。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没有被推开,只是被拉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
冷风瞬间灌入,吹得那点残烛火苗疯狂跳动,几乎熄灭。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萧烬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
来人个子不高,穿着梁国宫中最普通的灰色粗布宫女服。
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灰扑扑的旧棉袄,头上包着同色的头巾。
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大,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此刻却盛满了紧张和警惕,如同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视着殿内。
她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萧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绷得更紧,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死死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那宫女显然被他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抱着怀里的东西,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靠在冰冷的门板上。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
两人隔着昏暗摇曳的烛光,无声地对峙着。
过了几息,那宫女似乎鼓足了勇气。
她没说话,只是动作极快地弯下腰,将怀里抱着的东西轻轻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用干净粗布包着的,不大的包裹。
然后,她甚至不敢抬头再看萧烬一眼,像来时一样,飞快地转身。
拉开殿门,瘦小的身影如同一道灰色的影子,瞬间就融入了门外浓稠的黑暗之中。
殿门再次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带走了那个神秘的身影。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萧烬自己压抑的心跳。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诡异的幻觉。
萧烬的目光,死死钉在地面上那个孤零零的粗布包裹上。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突兀。
是什么?
毒药?
嘲笑他的字条?
还是某种新的、更加恶毒的侮辱?
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床上坐起来,冻僵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痛楚。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包裹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刃上。
他蹲下身,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只是死死盯着那包裹,眼神变幻不定。
最终,强烈的戒备和一丝无法抑制的好奇压倒了其他。
他伸出冻得青紫的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
他猛地将包裹抓了起来,入手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迅速解开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结。
包裹里,是几个馒头。
不是梁宫贵人食用的那种白面细粮,而是粗糙的带着麸皮的杂粮馒头。
表皮有些干硬,甚至带着点焦糊的痕迹,显然是膳房最底层仆役的口粮。
它们被紧紧地裹在一起,此刻还散发着一点点微弱的热气。
这暖意,恐怕是那个宫女一路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勉强保存下来的。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有字条,没有毒药,只有这几个粗糙的带着陌生人体温的冷馒头。
萧烬愣住了。
他捏着一个馒头,那微弱的暖意透过冰冷的指尖传来。
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微弱却顽强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他层层包裹的冰冷戒备和滔天恨意。
是谁?
为什么?
那双清澈的带着紧张的眼睛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不是轻蔑,不是嘲弄。
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粗糙的食物。
腹中的饥饿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凶猛,疯狂地撕扯着他。
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身体的本能,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求,压倒了一切。
他不再犹豫,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下去。
馒头又冷又硬,粗糙的麸皮刮擦着喉咙。
味道寡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
但此刻,在萧烬口中,却胜过他吃过的任何珍馐美味。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啃咬着,干涩的喉咙被噎住。
他用力捶打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也毫不在意。
冰冷的食物落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刺痛。
却奇异地抚平了那疯狂的饥饿感,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借着那一点残烛微光。
一口一口,机械而用力地吞咽着。
冰冷的食物混着冰冷的空气下肚,身体内部似乎更冷了。
但心底某个角落,那层坚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带着体温的冷馒头,撞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就在他啃完第二个馒头,胃里的绞痛稍稍平复。
冰冷的身体却因为补充了食物而开始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寒意时——“吱呀。”
那扇破旧的殿门,再一次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还是那双清澈的,带着紧张的眼睛,在门缝外飞快地探了一下。
萧烬的动作猛地顿住,抬头望去。
这一次,那宫女没有立刻离开。
她似乎确认了萧烬还在原地,犹豫了一下。
侧着身子,飞快地又闪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深色陶罐。
她依旧低着头,不敢看萧烬的眼睛。
快步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将那个小陶罐也放在了冰冷的地上。
放下东西后,她像是完成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任务,立刻就要转身。
“你……”萧烬的声音因为干涩和寒冷而沙哑得厉害,他下意识地开口,想叫住她,想问清楚。
那宫女却像被他的声音惊到的兔子,身体猛地一颤,动作更快了。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边,拉开殿门,身影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只留下殿内更加冰冷的空气,和地上那个新的小小陶罐。
萧烬的目光胶着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朱漆斑驳的木纹里仿佛藏着无声的对峙。
风从廊下卷过,他缓缓垂下眼,落在脚边那个粗陶罐子上。
灰扑扑的陶罐半陷在青砖缝里,边缘还沾着些干涸的泥点,瞧着寻常得就像哪个杂役随手搁下的物件。
他沉默地伸出手,将陶罐拿了过来。
揭开粗糙的陶盖,一股浓烈的有些刺鼻的药味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里面是半罐深褐色的药膏,质地粘稠,散发着活血化瘀的草药气息。
是伤药,而且里面明显掺了烈酒用来驱寒活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青紫,布满冻疮和血痕的双脚。
还有白日跪地磕碰得淤青发紫的膝盖。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从心底翻涌上来,像被沸水烫过的棉絮,又沉又重地堵在喉咙口。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觉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是怜悯吗?
怜悯他这副任人践踏的模样,像可怜路边一条冻僵的野狗?
是同情吗?
同情他身为阶下囚的困顿,施舍几分廉价的恻隐?
还是…… 仅仅是她一时兴起,出于某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微不足道的善意?
就像看到墙角的蛛网沾了片好看的叶子,随手拂去时的漫不经心?
他盯着那罐药膏,又看了看地上剩下的馒头。
良久,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脚踝处一道最深的冻裂伤口上。
药膏触碰到伤口的瞬间,一股***辣的刺痛感猛地传来。
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但紧接着,那刺痛感中又奇异地升起一股扩散开的暖意,渐渐压下了伤口处那钻心的冻僵的疼痛。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了闭眼。
冰冷的殿宇,摇曳的残烛,粗糙的食物,辛辣的药膏……还有那个来去如风,不敢留下只言片语的灰衣宫女。
她瞧着约莫十来岁的光景,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得像浸在溪水里的琉璃珠子。
不染半分尘俗,分明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气息,清冽里带着几分微涩的甜,是那种冬日里独有的梅香。
冷峭又孤高,悄无声息地漫过鼻尖。
他恍惚了一瞬,这香气是方才那宫女衣上沾来的?
还是窗外那株老梅被风卷着送进来的?
竟一时分不清。
念头刚落,他自己先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眼下自身尚且泥足深陷,前途茫茫。
竟还有闲情逸致去分辨一缕梅香的来处,未免太过荒唐了。
只是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其荒诞又真实的处境。
在这座庞大、冰冷、充满恶意的梁国深宫里,在这无尽的黑暗和屈辱之中。
这点微不足道的带着体温的冷馒头和辛辣的药膏,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慢慢抱紧了自己冰冷的身体,将脸埋进膝盖。
黑暗中,无人看见。
一滴冰冷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十几天。
梁国的冬天,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清凉殿依旧是那个被遗忘的冰冷角落。
萧烬的日子,在极致的寒冷,饥饿和日复一日的羞辱中缓慢地爬行。
他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每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那个佝偻的老太监会提着一个破旧的木桶,踢开殿门。
里面是浑浊的冷水,漂浮着几片冻硬的菜叶和零星的几乎看不见油花的米粒。
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老太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放下木桶就走,从不与他交谈。
更多时候,萧烬需要自己拖着冻伤的脚,穿过偌大的迷宫般的宫苑,去特定的地方领取那点可怜的饭食。
每一次往返,都像一场酷刑。
赤脚踩在覆着薄冰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带来刺骨的剧痛。
冻疮裂开又愈合,愈合又裂开,留下暗紫色的丑陋疤痕。
路上遇到的宫人,远远看见他便绕道而行,如同躲避瘟疫。
偶尔有巡逻的侍卫经过,目光扫过他***的青紫双脚和褴褛的单衣,眼中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成了这座辉煌宫殿里一个移动的耻辱标记,一个活生生的,供人观赏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