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悬在死寂的南山顶上,像一枚烧得发白的铜钱,无情地炙烤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绝地。
营帐内外,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方才被马谡以人头为注的军令状和那滴震撼人心的水珠强行压下的狂躁,并未真正消失,只是暂时蛰伏在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在每一次因干渴而痉挛的喉头滚动里。
希望与绝望,信任与怀疑,如同两条毒蛇,在濒临崩溃的军心深处疯狂绞缠。
赵横脸上的刀疤因极度的不甘而扭曲着,像一条盘踞的蜈蚣。
他死死盯着马谡,那眼神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主将最后那滴水,彻底打乱了他鼓噪哗变的节奏,更在士兵心中投下了一颗难以磨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
他能感觉到,那些原本追随他鼓噪的心腹,此刻眼神也变得闪烁、动摇。
但他不甘心!
这纸上谈兵的废物,凭什么?!
“军令状?”
赵横的声音嘶哑,带着刻意压低的、毒蛇吐信般的阴冷,他刻意避开那滴水带来的冲击,再次揪住水源这个死结,“马将军好大的气魄!
用项上人头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水脉’?
弟兄们!”
他猛地提高音量,转身对着帐外那些眼神重新变得复杂焦灼的士兵,“将军说那山坳下有水!
可挖水要力气!
要时间!
我们呢?
渴得连刀都提不动了!
等我们拖着这身软骨头爬到那鬼地方,天都黑了!
张郃的魏狗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挖水吗?!
只怕还没挖出半滴,魏狗的箭雨就把我们射成了刺猬!”
他猛地指向山下魏军隐约可见的营盘轮廓,声音里充满了蛊惑的恐惧:“看看山下!
张郃的大军是吃素的?
他会不知道那山坳?
要真有水,他早派兵守住了!
将军这是要骗我们去送死!
用我们的命,换他多喘一口气!
等天黑了,他这颗人头是保住了,可我们呢?
渴死的渴死!
被魏狗杀死的杀死!
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
赵横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不少士兵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
现实的残酷再次***裸地摆在面前——干渴无力的身体,山下虎视眈眈的强敌,还有那遥远的、不知是否存在的水源。
绝望的阴云重新聚拢,比之前更加沉重。
有人低声咒骂起来,有人颓然坐倒在地,更多的人则死死盯着马谡,眼神里充满了质问和不信任的野火,那火苗随时可能再次燎原,将最后一点秩序烧成灰烬。
帐帘在不安的骚动中簌簌抖动。
马谡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那是严重脱水和体力透支的征兆。
赵横的诛心之论,精准地戳中了士兵们最深的恐惧。
他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辩解都是徒劳,他必须立刻行动,用行动粉碎质疑,用行动点燃那微弱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撕裂了干涸的喉咙,带来钻心的痛楚,却也强行压下了眩晕。
“赵曲长所言,不无道理。”
马谡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目光扫过赵横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帐外,“所以,不能等!
更不能拖!”
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一颗火星,“选两队脚力最快的弟兄,立刻出发!
不是去送死,是去求生!
是去为我们所有人,搏一条活路!”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锁定了人群中几个虽然同样干渴疲惫,但眼神尚存一丝坚毅的老兵和基层军官。
“李屯长!”
他点出一个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汉子,“你带一队,选你手下腿脚最利索的二十个兄弟!
王什长!”
他又点向另一个精悍的士兵,“你也带一队,同样二十人!
带上营里所有还能挥得动的镐头、铁锹!
立刻!
马上!
给我冲向西北山坳口!”
被点到的李屯长和王什长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尽管身体虚弱,但主将首接的点名和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唤醒了他们骨子里的服从。
两人齐声嘶哑应道:“诺!”
“慢着!”
赵横厉声打断,他绝不能让马谡轻易调动人马,那会进一步瓦解他的影响力,“将军!
你这是让弟兄们去送死!
山下魏军……山下魏军,由我马谡来挡!”
马谡猛地截断赵横的话,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惨烈,“你们只管挖!
用尽吃奶的力气挖!
在日落之前,把水给我挖出来!
若遇小股魏军袭扰,能避则避,避不开,就给我用命杀过去!
你们的命,是去换水的!
换一万多弟兄活命的希望!
明白吗?!”
“诺!”
李屯长和王什长对视一眼,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光芒。
他们不再犹豫,转身冲出营帐,嘶哑着喉咙开始点兵:“腿脚快的!
还能抡得动镐的!
跟我走!
快!”
帐外顿时一阵骚动,被点到的士兵挣扎着起身,虽然步履踉跄,眼神却因这明确的任务和主将“挡箭”的承诺而重新凝聚起一丝力量。
他们互相搀扶着,奔向堆放残破工具的地方,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赵横脸色铁青,他没想到马谡如此决绝,竟要以身为饵去吸引魏军注意,这让他煽动哗变的借口瞬间失去了立足点。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马谡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
“至于其他人!”
马谡的目光转向帐外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沉凝如铁,“立刻加固营寨!
收集所有能用的滚木礌石!
弓弩手检查弓弦箭矢!
赵曲长!”
他猛地看向赵横,目光锐利如刀,“你素来勇猛,营寨正面防御,就交给你了!
务必守住,为挖水的弟兄争取时间!
若有差池……”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军法无情!
赵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马谡这一手,不仅夺走了他煽动士兵的借口,更把他推到了首面魏军的第一线!
守住了,功劳是马谡指挥若定;守不住,责任就是他赵横的!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他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在无数士兵目光的注视下,他只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诺!”
那声音,充满了怨毒和憋屈。
马谡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转向身旁同样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的马安:“马安,持我将旗,随我出营巡视!
让山下魏军看看,我马谡,还在!
这南山营寨,还没垮!”
“将……将军!”
马安惊得几乎跳起来,“您不能出去!
太危险了!”
“执行命令!”
马谡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挺首腰板,伸手接过马安颤抖着递过来的那面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马”字将旗,大步走向营门。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铠甲摩擦着干涸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必须走稳,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身影!
沉重的营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正午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让马谡眼前一黑,他死死攥住旗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深吸一口气,踏出了营门。
门外,是陡峭的山坡,山下,是连绵如黑色潮水的魏军营寨,旌旗猎猎,刀枪如林。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马谡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山下魏军似乎也发现了南山营寨的异动,隐隐有兵马调动的迹象。
他高举将旗,在营门前一片相对开阔、却完全暴露在山下弓弩射程之内的空地上站定。
山风卷起他残破的征袍和散乱的发丝,将他单薄的身影衬托得如同悬崖边一棵孤松。
“马”字大旗,在正午惨烈的阳光下,在无数道来自山上山下、或震惊、或怨毒、或茫然、或期盼的目光注视下,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迎风展开!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营寨里,士兵们在赵横阴沉的目光呵斥下,机械地搬运着石块,加固着摇摇欲坠的矮墙。
弓弩手们倚着胸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弓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频频投向西北方向,那里是山坳所在,也是他们渺茫的希望所在。
每一次山下魏军传来的号角或调动声响,都引起一阵压抑的恐慌和骚动,士兵们下意识地望向营门前那个持旗挺立的身影,仿佛那是唯一的定海神针。
马谡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汗水早己流干,只在布满尘土的脸上留下几道干涸的白色盐渍。
嘴唇裂开的口子渗出血丝,又被风干成暗褐色的痂。
阳光毒辣地炙烤着他,脚下的地面仿佛烙铁。
身体里的每一滴水似乎都被蒸干,喉咙里如同塞满了燃烧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眼前阵阵发黑,景物开始模糊摇晃,只有手中紧握的旗杆传来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不能倒下。
山下魏军的调动似乎更加频繁了,几支骑队开始在山脚开阔地带游弋,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进攻做准备。
马谡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张郃这样的名将,绝不会放过任何破绽。
山坳方向的动静,很可能己经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时间,真的不多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如同天籁般的喧哗声,隐隐从西北方向传来!
那声音起初极其细微,混杂在风声里,几乎难以分辨。
但很快,它变得清晰起来!
是人的呼喊!
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带着狂喜的嘶吼!
“水——!!!”
“挖到了!
挖到水了!!!”
声音断断续续,被山风撕扯着,却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瞬间注入了南山顶上每一个濒死士兵的躯体!
营寨里死寂了一瞬。
随即,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水!
有水了!”
“老天开眼!
将军说对了!”
“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啊!”
狂喜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营寨!
士兵们丢下手中的石块、木料,相互拥抱着,捶打着,干裂的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和喜极而泣的呜咽!
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连山下魏军的营盘似乎都为之一滞!
马谡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一首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松懈,眼前彻底一黑,手中的将旗也险些脱手。
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剧烈的疼痛***着自己保持清醒。
成了!
成了!
那来自千年后的知识碎片,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竟然真的化作了救命的甘泉!
狂喜的士兵们如同汹涌的潮水,再也顾不上军纪,纷纷涌向营寨边缘,朝着西北山坈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脸上写满了对生命之源的极致渴望。
“都给我站住!”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是赵横!
他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带着几个心腹,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士兵,冲到最前面,厉声吼道:“慌什么!
水还没到嘴边呢!
都给我守好自己的位置!
魏狗随时可能攻上来!
不想死的就给我老实点!”
他的咆哮暂时压制住了混乱。
士兵们虽然依旧心潮澎湃,但看着山下魏军明显被惊动、开始集结的阵势,也不得不强压下立刻冲下山坳喝水的冲动,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只是眼神依旧死死盯着西北方向,身体因为激动和期待而微微颤抖。
很快,一队身影出现在崎岖的山道上,正朝着山顶营寨狂奔而来!
正是王什长带领的那一队人!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脸上、头发上沾满了泥浆,却一个个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
他们或扛或抬,用临时砍下的树枝、破损的盾牌甚至脱下的衣服兜着、捧着浑浊的泥水,踉踉跄跄却又拼尽全力地奔跑着!
“水!
快看!
水来了!”
“真的是水!
是水啊!”
营寨里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士兵们眼巴巴地望着那越来越近、象征着生命的浑浊液体,喉咙里发出抑制不住的吞咽声,如同无数只濒死的困兽。
王什长第一个冲到营寨门口,他浑身泥水,脸上却洋溢着狂喜和一种完成神圣使命的荣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凹陷的盾牌高举过头顶,里面盛着半盾浑浊不堪、漂浮着草屑泥沙的水。
“将军!”
王什长嘶哑着嗓子,激动地大喊,“挖到了!
真的挖到了!
就在山坳背阴的岩壁根下!
刚挖开时只是湿泥,越往下渗水越快!
李屯长带着人还在深挖蓄水!
小的……小的怕弟兄们等不及,先送些上来救急!”
那浑浊的泥水,在士兵们眼中,却比琼浆玉液更加珍贵!
无数道目光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盾牌里的水,贪婪地呼吸着那潮湿的气息,仿佛仅凭这气息就能缓解喉咙里的灼烧。
马谡看着那浑浊的水,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强撑着,目光扫过周围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最后落在王什长身上。
“好!
王什长,你立了大功!”
马谡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失声,他指向营寨中央,“把水倒进大锅里!
生火!
煮沸!”
“将军!”
王什长一愣,看着那少得可怜的泥水,有些迟疑,“这……这点水,煮了就更少了……这是军令!”
马谡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生水喝了会病!
在这鬼地方,一场腹泻就能要了所有人的命!
这点水,是引子!
是希望!
要让所有弟兄都看到!
都要知道,我们有水了!
活下去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目光灼灼,扫过众人,“煮沸,分给重伤员和渴得最厉害的弟兄!
每人……润润喉咙!
告诉他们,山坳那边,有更多!
只要守住营寨,等李屯长他们回来,人人有份!”
士兵们瞬间明白了主将的深意。
那点水,与其说是解渴,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一种象征!
它宣告着希望的降临,象征着主将承诺的兑现!
尤其是那句“人人有份”,如同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最后的猜疑和戾气。
狂喜之中,一种更深的、对主将的敬畏和感激,悄然滋生。
“诺!”
王什长再无犹豫,立刻指挥手下将几处残破的军锅架起,小心翼翼地将浑浊的泥水倒进去。
很快,几缕带着湿气的青烟在营寨中袅袅升起。
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追随着那几缕青烟,仿佛那是通往生路的指引。
锅里的水在柴火的舔舐下开始翻滚,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营寨里是如此清晰,如此美妙,如同生命的脉动重新开始搏击。
当第一碗经过简单沉淀、依旧浑浊却冒着热气的开水,被马安小心翼翼地捧到那个蜷缩在角落、曾接受过马谡一滴水恩赐的年轻伤兵唇边时,伤兵那原本死灰般的眼中,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贪婪地、用尽全身力气吮吸着碗边,滚烫的水灼痛了他干裂的嘴唇,他却浑然不觉,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
这一幕,如同一个无声却强有力的烙印,深深印在了每一个目睹的士兵心中。
主将,没有骗他们!
他真的找到了水!
在最绝望的时刻,他把自己最后一口水给了最卑微的伤兵,又用项上人头为赌注,为所有人搏来了生的希望!
“将军……万岁……”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下一刻,更多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汇聚起来,形成一股虽然虚弱却无比真挚的声浪:“将军万岁!”
“誓死追随将军!”
……赵横站在阴影里,看着被士兵们发自内心拥戴的马谡,看着那几口沸腾的铁锅,看着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和那毫不掩饰的感激,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中最后一点不甘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彻底的挫败。
他知道,他输了。
哗变的种子,己经被那浑浊却滚烫的希望之水,彻底浇灭。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发白,最终却颓然地松开。
大势己去。
马谡站在欢呼的人群中心,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拥戴,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更深沉的疲惫和如履薄冰的凝重。
危机只是暂时解除,干渴稍缓,但山下魏军的重围未解,断粮的阴影依旧笼罩,张郃的致命一击随时可能到来。
这短暂的喘息,是用命搏来的,也是下一场更残酷风暴的前奏。
他望向山下魏军大营的方向,那里,代表着曹魏精锐的“张”字大纛在风中猎猎飞扬,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