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显然没料到眼前这斯文青年会是如此反应,竟双双显出几分慌乱。
他们对视一眼,男人嘶哑着嗓子问夏言:“你有吃的没?
我们饿了好几天了。”
“没有,我也三天没吃东西了,只是很奇怪,我并不觉得饿。
这里就你们俩了吗?”
夏言语气平静,心知此刻帮不上什么忙,若人多些、或许还能商量出点办法。
“没别人了,我们连离开的力气都没了。”
男人声音干涩,说几个字就得停下来喘气。
缓过劲后,他又颤巍巍从地上捧起一捆布团:“你能把他带走吗?”
“是什么......”话音未落,夏言猛然意识到那是个婴儿,急忙迈步上前。
可走得急了,被雪中异物绊住脚,一个踉跄重重栽倒在地........................积雪缓冲了下冲的力道,夏言并未受伤。
他迅速撑起身子想接过婴儿,那两名难民见他起身、却如同见了鬼魅一般,连滚带爬地跑了。
“是我这身现代装束太唐突了?
嗨,这个蒙昧的时代,倒也不奇怪。
是我衣服上的纹饰犯了什么忌讳?
哎,大叔,你可小瞧了我的好心肠了,孩子托付给我,总比跟着你们多几分生机啊。”
望着仓皇远去的背影,夏言心头漫过一股被拒绝的失落,只得暗自苦笑。
就在他正欲打紧心神放下此事时,不远处却走来一名青年。
青年在距夏言五六步的距离外停下,静默地注视着他。
“你好,请问这是何处?
哪个方向能找到大城?
就是人群聚居的地方,人越多越好。”
夏言率先开口,生怕对方不理解,又添了几句“城”的解释。
“你好,我叫沐山南,终于等到你了。”
青年脸上绽开友善的笑,却答非所问。
“等我?
我们素不相识吧?
就看这衣着,我们像是旧识么?”
青年一开口,夏言便知道刚刚的解释多余了——这人绝非村野乡民,他谈吐间透出不错的学识与涵养,正是绝佳的引路人。
夏言决定顺着话头探问究竟,先听听这青年在等他什么。
“你这身铠甲?
哈,款式倒是稀罕。
长话短说,我会赠你一把刀,请你替我杀个人,再带着我们离开这里。
对了,我叫沐山南。”
名叫沐山南少年,语气轻松得如同邀请老友喝茶,吐露的言语却字字惊心。
夏言却看得真切,青年眼底确实没有半分癫狂,他确实是在说“朋友,去我家坐坐”。
“为什么要杀人?”
夏言惊问。
“为了救人。
救我和其他人......或者说当英雄吧!
我独力难支!”
沐山南忽地顿住,仰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穹:“我刚刚观察过你,你的精气神、言谈举止都让我确信,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不止是我,所有人都等着你。
刚刚那两人的惨状你也看见了,我们己经到了绝境,急需一个英雄领着我们。”
说完他便目光如钩,紧锁着夏言脸上的每一丝波澜。
“我不会杀人,也下不了手。
当英雄听着倒不错,可你给我刀,我也未必会用。
还有,我没有铠甲。”
新世界的穿越任务么?
夏言暗地里觉着有趣,却仍想探明更多玄机。
“杀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不难的,随我来,路上告诉告诉你原因。”
沐山南说。
可他心底想的却是:既然你不拒绝成为英雄,那就足够了。
“新手任务总不会太难,去瞧瞧吧。”
夏言暗忖,然后大步跟上。
走出十来米远,一阵凉风袭来。
向来谨慎的夏言猛然心惊——就在刚才,他对身前青年的完整印象骤然掠过脑海:那双眼、那神情、那始终笔挺的身姿、和近乎毫无波澜的嗓音,以及笃定一切的语气……这真的是NPC吗?
沐山南分明就是个真实的人!
“这似乎是个真实的世界,他当真要我去杀人?”
夏言再次警觉起来。
“走了”。
沐山南转身提醒,看见夏言跟上后,又补了一句:“你不带上你的狗吗?”
“什么狗?
沐同学,你眼睛是不是该找大夫瞧瞧了,先是说我有铠甲,现在又扯我有什么狗?”
“不是铠甲,刚刚你怎么活下来的?”
沐山南反问。
“活下来?”
夏言这才想起那两人的反常举动,瞬间恍然——我这不争气的脑袋哦,你竟被婴儿的突然出现、给震得一片空白。
“我的善良仍是这世界伤我最深的刀么?
我依然被它们束缚着么?”
夏言心中黯然。
自己的机敏总慢本能一步,可自己偏偏又把高尚刻进了本能里。
这一刻,夏言也真正确信这是个真实的世界了——就在刚才,他险些丧命。
他在心底对自己决然道:“我该改变我的崇高。
或者说,这我要修正我缺陷的本能。”
“杀谁?”
一番自我剖白之后,夏言坦然接受了这个世界。
今后一切,以行动为准。
“刚刚要杀你的那个男人。
他今天原有可能杀了那个女人的,但他们远远发现了你,便将你引入‘幸运’之地。
那边早设有陷阱,他们本来也盼着我们中哪个倒霉的栽在那儿。”
“你们?
这里有很多人?”
夏言问。
“最多时七十六个,现在是西十三个。
哦不,西十二个。
哈!
还是西十三个,少了个他,添了个你。”
沐山南拍着额头,仿佛要驱散自己的迟钝。
接着他沉重地说:“继续滞留,我们都得死。
所以就由你和我,带他们进城去吧”。
“城在哪里?
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
夏言问。
“在西南方向,我认识路。
但只认识大路。
上了大路还要走一个多月,我一个人做不到。”
“我该怎样帮你?
即便我杀了那个人,他们也不会听我。”
“他们永不会听你——只要你把他们还当成人。
讲道理没有用,用死亡去威胁也没有用,统统没用。
你只能驱赶他们,把他们当作野兽。
而我,可以配合你的驯化”。
“这么说,你己经有计划了。
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为理想主义者,夏言即刻理解了、沐山南的失落愤怒之语,认定他会成为自己的挚友。
“时间还早着,那就让他们再饿一会儿吧。
我也需在大战前休息休息,就和你讲讲吧,说出来我或许能轻松些。”
沐山南提起些许精神,问道:“你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不做提示、也不等夏言回答,便自顾自道:“礼、乐、射、御、书、数——我因‘御’考入州里的学府”。
“我的家,距离这里也不过隔了三五个镇子。
那前方有条河,那河水也会流经我家的小镇,所以这里,也是我的家乡。
是我的家乡,不然我怎会来到这里?”
沐山南讲述着,时不时自问自答。
夏言没有打断他的想法,只静静地听着。
“在这里,我算得上天资聪颖,所以能去乡村、县学、州学。
我的父母是小地主,说是地主,也不过是我不必下地干活罢了,他们照样天天忙在地里。”
“你也读过不少书吧?
那你肯定也知道,许多学问书中不会明言,更有许多书我们永远也看不见、甚至它们只能叫“知识”,不会被做成书,只会口口声声相传。
所以与那些真正的读书人相比,即便再给我一百年苦读,我也难不会超过他们。
正如我的父母教我的,是什么时间耕种,什么时间收获——这是我祖祖辈辈耗费数几代人才摸清的、这片土地的特性。
而那些读书人的祖先,哪个的才智不比我高?
他们数代参悟这个世界的特性,我怎么能企及?”
“更别提我的老师们了,他们若能飞得更高,又怎会成为我的老师?
他们其实与我相似,却总期盼着我飞得更高更远,毕竟在他们眼中,我是更有希望的‘他们’。”
“说这些,倒像在抱怨了。
不过,希望你能明白,我真正想说的是——抱歉。”
沐山南平静地叙述着......夏言默默听着,他只想将自己也融入眼前这位理想主义者的过往,让他来时的路,不致尽是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