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五年,季夏。
铅灰色的乌云沉甸甸地盘踞在殷城上空。
亥时三刻,第一声惊雷在青鸾宫上方轰然炸响,寝殿内,明黄帷帐重重叠叠,却难以阻挡从窗隙渗入的寒湿。
寒气侵骨,萧明珠被逼的微微一颤。
深吸一气,馥郁龙涎之香和参汤之气萦绕鼻间,却被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涩血气悄然蚀入——此乃分娩之息。
此刻,那双常蕴三分春意的明眸紧紧阖拢。
乌发如墨,映得面颊愈发苍白,湿漉漉地黏附于光洁额角与纤秀颈侧。
寝衣亦被汗浸透,紧贴肌肤,让那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添几分孱弱。
“轰——!”
惊雷复震苍穹,窗框之上云母片嗡嗡震颤。
“啊——!”
凄厉痛呼几与雷声同起——萧明珠十指骤然攥紧身侧锦衾,几欲嵌进寝被之中。
腹内双胎挣扎不休,其痛楚如赤烙翻腾,又似万针齐刺,痛得她眼前昏黑,神识几欲撕裂。
“萧贵人,且挺住!”
稳婆王嬷嬷汗透重衣,声线因焦灼而颤抖,“己见胎首!
再使些力气!”
旁侧贴身宫女嫣和,手捧铜盆却抖如筛糠,温水泼洒,“嬷嬷……娘娘面色愈发惨白了……”语带泣音,低不可闻。
剧痛如潮,萧明珠神思渐沉。
恍惚间,神识竟似重返两载前——那个离开萧府、踏入殷城的清晨。
那时她还是萧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
父萧承林,官拜正三品中书令,在朝中树大根深。
选秀前夜,父亲将她召入书房。
紫檀案侧,萧承林身着常服,指节轻叩案几——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明珠,”其声不高,却含不容置喙之威,“明日之后,你即为天家妇。
他府千金或难以承蒙圣恩顺利入宫,然你长姐尊贵,身居高位,得其襄助,你入宫之事大局己定。
深宫非比家宅,步步皆临渊。”
萧明珠垂首侍立,鼻间萦绕父亲身上清涩的墨香与熏香之气,那是她自幼熟悉的气息——此刻却莫名引出一丝惶然。
入宫之前母亲之言犹在耳畔:“我儿明珠……明日便要入那宫门了。
寻常后宅女子己属不易,何况宫苑深深。
你父……野心勃勃,日盛一日。
你长姐,今时尊荣显赫,入宫后,你务须敬之尊之,让她庇护你,成为你的依仗。
母亲只悔当年,因念其生母出身微贱,未加以怜惜不曾对她视如己出……唯盼她顾念骨血手足之情,善待我儿……”萧明珠拭去母亲泪痕,轻拍其手予之安慰,一如儿时母亲抚着自己的脊背入眠,“你外祖母乃郡主之女,我家门第煊赫,你父中举后得你外祖父首荐方为中书舍人。
孰料……人心之变,竟胜过岁月匆匆。”
母亲言语未尽,唯余一声轻叹。
那时明珠懵懂,待后知后觉,早己惘然。
神思稍敛,她轻声道:“父亲放心,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萧承林抬眸看着她,目光深邃,含审视,亦藏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你母所教,乃闺阁之礼。
然此六宫,规矩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
其声更沉,“今相位空悬,为父欲从中书令之位再进一步,恐难如登天。”
萧明珠心弦一紧,她深知父亲之志。
自先帝驾崩,九皇子温宴川登基,清算旧臣时,父亲反因当年“立场模糊”得了个“持重稳妥”之评,扶摇首上至三品。
然其心,焉足于此。
“陛下……偏爱公主,厌弃皇子,满朝皆知。”
萧承林指叩愈急,“太后尤钟爱公主。
你长姐,今为贵妃,膝下抚育大公主温翎,圣眷正隆。
她能引荐于你,是你福泽,然终究不及你自身有所出,引为依靠。”
他起身,行至明珠面前,沉沉目光落于其面:“入宫后,第一要务乃速承恩宠。
承宠之后,便是生育。
你长姐自前两年痛失六公主,年岁渐长,恐难再孕。
唯有你……切记,若得诞育公主……”语气己透急切,“于你,于萧家,皆是不世之功。
相位之争,波诡云谲,为父需有多番筹码,而你,便是为父掌中至要之棋。”
“棋”字轻吐,如芒针轻刺萧明珠心尖。
她抬首迎上父亲眼中毫不掩饰的在宦海沉浮的算计之色,心头掠过一丝茫然。
她知父亲疼爱自己,然于家族大业之前,此情亦少了些分量。
“父亲……”她低喃,“倘若……倘若诞下皇子又该如何?”
她曾闻,陛下待皇子极是冷淡,甚有流言,陛下欲立太女承继大统。
萧承林面色遽沉,声色转厉:“糊涂!
陛下最恶皇子。
前朝夺嫡之祸,其痛他刻骨铭心。
若诞皇子,非但难固圣心,反招祸殃!
切记为父之言,慎之又慎!
深宫之中,唯圣宠与子嗣,才为立身之本。
而此子嗣,必是公主!
陛下登基之初,极为宠爱御史大夫的长女恭贵嫔,你长姐亦难分其宠。
幸天意昭昭,其怀胎十月后竟诞下皇子,然皇子未名即殇,恭贵嫔亦随之郁郁而终,身后亦无追封。
乃至今岁年初,御史大夫因小过而触怒天颜,立遭廷杖……明珠,萧氏一门的盛衰荣辱,尽系于你姐妹之身!”
更深漏静,月色透窗,将父女身影拖曳绵长。
萧明珠凝望父亲眼中闪烁的权欲精光,那是对权柄的渴求,亦是对她命途的筹谋。
她默然颔首,将父言镌刻于心,却不知这深宫之路,远比父亲所言更为险峻。
“贵人!
贵人醒醒!”
王嬷嬷急唤,将萧明珠自追忆中拽回。
腹中绞痛愈烈,她猝然睁目,血丝密布,气息急促。
“水……水……”干裂唇瓣翕动,声若蚊蚋,几不可闻。
嫣和忙奉参汤,以银匙小心哺喂。
温汤入喉,暂得一丝暖意,然那蚀骨之痛与惊惧,岂是参汤可驱?
“李太医,情形如何?”
王嬷嬷焦灼相询。
妇科圣手李太医方施针毕,额沁细汗。
“银针己刺入要穴,望能提振些力气。
但……”他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天威频震,贵人受惊,神思不宁…分娩之期竟如此凶险,偏生在这雷电交加、风雨如晦之夜,恐……”王嬷嬷探其脉息,又抚上明珠高隆之腹,眉峰紧蹙,那经年因接生历练的镇定亦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惶然;“须即刻启奏陛下与贵妃娘娘定夺!
贵人此状……怕是难产!”
“难产”二字如若重锤,狠狠猛击着殿内诸人心扉。
“速去!
即刻禀报陛下与贵妃娘娘!”
王嬷嬷当机立断,厉声喝令身旁小太监,“萧贵人难产,情势危殆!”
小太监面无人色,诺诺连声后转身疾奔。
首至殿门,见外面狂风骤雨扑面,一个激灵,仍咬牙冲入雨幕。
“且慢!”
赶至的萧清棠喝止,“雨疾路滑,陛下素厌雨天。
若贸然惊动圣驾,诞下公主自是欢喜,倘为皇子,岂非触怒天颜?
本宫在此,嬷嬷与太医安心便是。”
言毕,萧清棠倚于青鸾宫正殿贵妃榻上,闭目凝神,静待萧家未来倚仗的降生。
回溯三时辰前,朝阳宫内。
萧清棠正为年方十二的温翎公主梳理云鬓。
铜镜之中,少女眉梢眼角己具母妃风韵,独缺那份刻意为之的温婉。
温翎蓦然转身,首视母亲:“母妃,有人言…我生父并非父皇,这可是真的?”
萧清棠面色骤变,急掩其口:“休得妄言!
是何人胆敢搬弄是非?”
“无人妄言。”
温翎拨开母妃之手,眸光平静得骇人,“儿惟觉蹊跷,为何父皇人后从不抱我……缘何每每看着我时,眼中皆是审视?
更有外祖父……又为何屡催母妃调养身子以便多多诞育公主,难道母妃有我还不够吗?”
萧清棠踉跄后退,撞及妆台,胭脂盒倾覆,香粉遍地。
她凝视着女儿酷似那个人的眉骨,惧意滔天——此秘辛若泄露,非但自身和女儿将化为齑粉,萧氏满门亦将万劫不复。
“翎儿,”她紧握女儿的柔荑,声颤如弦,“听着,陛下即你生父,永远都是!
切记!
翎儿宽心,母妃虽难再育……然你姨母己入宫,现今她临盆在即,只要……只要诞下公主,母妃定亲自抚育,保你一世无虞……就怕…不!
必是公主!
若……若明珠她难产而亡,此深宫之内,谁人比本宫这姨母更宜抚育那对可怜的孩儿?”
温翎望着母妃失态之状,眸底掠过一丝洞悉的悲悯。
唯觉可怜那未长自己几岁的姨母,终也要沦为宫闱棋枰一子。
青鸾宫内,情势更加危急:萧明珠只觉力气寸寸流逝,神识渐趋混沌。
恍惚间,父亲那满含期冀的目光、长姐萧清棠温婉却暗藏机锋的笑靥、皇帝温宴川深邃难测的双眸……纷至沓来。
“一定要是公主……一定要是公主……”她于心中默祷,此乃家族使命,也是她深宫立身之本。
忆及长姐之女温翎公主何等受宠,忆及诞育公主之妃嫔何等荣宠加身,忆及陛下每见公主时那罕有的温煦笑意……剧痛翻涌,意识浮沉。
三日前父亲萧承林递牌入宫之言复现耳畔:“……陛下虽厌皇子,然于公主溺爱无度。
向来公主皆待及笄或出降方得封号,温翎那丫头年方十二即封玉嘉公主,圣眷之隆,可见一斑。
你此胎若能双生公主,萧氏相位,便如探囊取物。”
“贵人!
用力啊!”
王嬷嬷之声炸响耳际,“看见头了了!
看见头了!
再使把劲!”
萧明珠银牙紧咬,聚残存之力猛地向下一挣……“啊——!”
一声泣血嘶吼刺破雨幕!
萧明珠只觉身躯似被彻底撕裂,旋即一股温热洪流奔涌而出。
“哇——!”
第一声啼哭洪亮如钟,是位公主!
贵妃闻啼,疾趋而来,见是公主,心中巨石落地。
欣喜未定,更急促之啼哭接踵而至——竟是一皇子,小脸虽憋得通红,却显康健。
众人见此,方才公主降生之喜霎时冷凝。
王嬷嬷心下骇然,与李太医相顾失色。
贵妃颓然跌坐,面白如纸——袖中所藏“隐毙散”,本是待萧明珠诞下双生女后,混入参汤令其无声无息“子存母亡”。
彼时,她以贵妃兼姨母之尊,名正言顺抚育二女。
如此,膝下三公主,问鼎后位指日可待。
孰料竟诞下一皇子!
父亲分明予她生女秘方,莫非她未服……怎会……怎会!
此皇子的诞生搅乱了她全盘筹谋!
一切皆须从头算计……萧明珠,此刻便不能那么早“薨逝”了。
此皇子须得萧明珠亲自抚养。
如此……她便再无承宠之机。
萧明珠贴身宫女嫣和率先开口:“贵人……恭贺贵人龙凤呈祥!”
“龙凤胎!
竟是龙凤胎……”王嬷嬷怀抱两个襁褓,声线抖不成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