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崖,我一片名不副实。
这里没有堆积如山的骸骨,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嶙峋的怪石如同大地***的肋骨,稀疏扭曲的树木枝干虬结,叶片呈现一种病态的暗褐色。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某种陈年腐殖质混合的、挥之不去的淡淡腥气,吸一口,便觉肺腑都沉重几分。
这里是云梦大荒西北边缘,一块被遗忘的陆洲碎片。
贫瘠,荒凉,灵气——不,是那混沌原始的“源炁”——稀薄得近乎于无。
生活在这里的生灵,无论是人还是兽,都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出的麻木与坚韧,挣扎着从这片吝啬的土地里抠出一点生机。
崖顶的风,比下面更烈,也更冷。
它卷起灰白的沙砾,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这片陆洲本身在痛苦地喘息。
就在这风声的呜咽里,夹杂着一丝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声响。
是哭声!
一个婴儿的啼哭。
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被这凛冽的风彻底撕碎、吹散。
哭声的来源,是一处背风的浅坑。
坑底没有任何铺垫,只有冰冷的、硌人的碎石。
一个小小的襁褓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包裹的粗布早己被尘土染成灰黄,边缘磨损得厉害。
襁褓微微蠕动,那微弱的哭声正是从中传出。
一只枯瘦、布满老人斑和褶皱的手,颤抖着,迟疑地,拨开了襁褓的一角。
露出的是一张冻得发青的小脸。
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嘴唇干裂,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那哭声,更像是无意识的、濒临断绝的抽噎。
手的主人,是一个老人。
他实在太老了。
岁月和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如沟壑的皱纹,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拉满又松弛的旧弓。
稀疏的白发勉强挽成一个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棉袍,袖口和肘部磨损得几乎透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各色颜料的痕迹,那是长年累月与画笔、颜料打交道的烙印。
他叫晏拙,是这枯骨崖下村落里唯一的画师。
一个画了一辈子,却连自己肚子都画不饱的老画师。
晏拙浑浊的老眼盯着坑底那个小小的生命,眼神复杂。
有怜悯,有麻木,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在这片大荒,弃婴并不罕见。
天灾、战乱、饥馑,或者仅仅是养不起一个注定无法修炼、浪费口粮的“废柴”。
这个婴儿被扔在这连野兽都懒得光顾的枯骨崖顶,结局早己注定——要么冻死,要么饿死,或者成为某些不挑食的异虫的口粮。
风,更大了。
卷起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婴儿的抽噎声几乎听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气息。
晏拙佝偻的背脊似乎更低了些。
他枯瘦的手指在寒风中蜷缩了一下,最终,像是耗尽全身力气般,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比风声更苍凉。
“唉……”他弯下僵硬的腰,伸出那双沾满颜料、骨节变形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婴儿冻得发青的脸颊,将他从那冰冷的碎石坑里,抱了起来。
襁褓入手冰凉,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
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些许暖意,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依旧没有睁眼。
晏拙抱着这小小的、脆弱的生命,站在枯骨崖顶,望向远方。
灰紫色的天穹低垂,笼罩着下方同样灰败、破碎的大地。
几片形状怪异的浮云缓慢移动着,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入那混沌的天色里。
远处,隐约可见几块漂浮的、更小的陆洲碎片,在稀薄的云气间若隐若现。
这就是云梦大荒。
浩瀚,无垠,充满未知的凶险与机遇,但对枯骨崖上这一老一小而言,它只有无尽的荒凉和沉重的生存压力。
寒风如刀,卷着沙砾,吹动晏拙单薄的旧袍和他怀中婴儿襁褓的破角。
老人佝偻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渺小得如同一粒随时会被吹散的微尘。
他抱着婴儿,一步步,艰难地,走下了风声呜咽的枯骨崖。
在他身后,那处浅坑里,只剩下几块冰冷的石头,以及一缕被风迅速卷走的、微弱的哭声痕迹。
枯骨崖下的小村落,也弥漫着和崖顶相似的灰败气息。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屋顶覆盖着干枯的、不知名的草茎。
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墙角有气无力地趴着。
空气中飘散着劣质柴禾燃烧的呛人烟味和某种糊糊的寡淡食物气息。
晏拙抱着婴儿,径首走向村落最边缘、最破败的一间小屋。
屋顶的草铺得最薄,土墙的裂缝也最多。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味、劣质颜料味、以及淡淡草药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陋到了极点。
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上面散乱地堆着一些发黄的纸卷、几支秃了毛的毛笔、几块干裂的劣质墨锭和几个盛着浑浊颜料的小陶碟。
墙角堆着一小捆同样干枯的草茎,大概是燃料。
靠墙是一张用土坯垒成的矮炕,上面铺着一张磨得发亮的破草席。
这就是晏拙的家,也是他的画室。
他将婴儿轻轻放在冰冷的土炕上,用炕上唯一一床打满补丁、同样硬邦邦的薄被将他裹紧了些。
然后,他佝偻着背,走到屋角一个破旧的陶罐前,费力地舀出小半碗浑浊的温水。
水很凉。
晏拙用一根洗干净的旧筷子,蘸了点水,小心翼翼地涂在婴儿干裂的嘴唇上。
婴儿的小嘴本能地吮吸着那一点微弱的湿意。
做完这一切,老人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风中残破的叶子。
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
他摊开捂着嘴的手掌,掌心赫然有一抹刺目的暗红。
他盯着那抹暗红,浑浊的老眼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看透结局的、死水般的沉寂。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油灯,快要熬干了。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炕上那个小小的襁褓。
婴儿似乎暖和了一点,呼吸平稳了些,依旧沉沉睡着。
那张冻得发青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点点生命的柔嫩。
晏拙看着这小小的生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抹象征生命流逝的暗红。
一个荒谬而沉重的念头,在他早己枯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石头。
死水,终究还是荡开了一丝涟漪。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炕沿粗糙的土坯边缘。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沙哑的轻笑,从老人干瘪的喉咙里溢出,消散在弥漫着墨味与死亡气息的陋室中。
窗外,云梦大荒的风,依旧在枯骨崖顶呜咽,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