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静书斋列诺!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三分权计七分谋

第1章 南阳饥儿

发表时间: 2025-08-15
刘稷蹲在田埂上,背对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

干裂的泥土硌着他的膝盖,但他没动。

他的眼睛紧紧追着地上一条细细的、移动的黑线。

那是蚂蚁,很多蚂蚁,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费力地拖着一颗干瘪的麦粒。

麦粒很小,沾满了土。

蚂蚁更小。

它们推着,拉着,走走停停,绕过土坷垃,翻过细小的沟壑。

刘稷的呼吸放得很轻,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几根散落在身边泥土里的细长铜条。

铜条颜色暗沉,边缘磨得光滑,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

这是他父亲咽气前塞进他手里的东西,一套祖传的青铜算筹。

父亲的话混着最后的气音:“拿着……算尽天下事……饿不死……”这话当时听着像句空话。

现在,刘稷看着蚂蚁搬运那点微乎其微的粮食,胃里一阵抽搐。

家里早就没粮了,野菜也快挖光。

南阳郡这地方,旱得厉害,地里的麦子稀稀拉拉,像老头子头顶的头发,枯黄一片,结不出多少籽。

算尽天下事?

算不出下一顿在哪。

他伸出瘦得关节凸起的手指,小心地捏起一根算筹。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他把它轻轻放在蚂蚁队伍前面一点的地方。

蚂蚁们遇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山”,队伍乱了一下,几只打头的蚂蚁围着铜条转了两圈,触角快速摆动。

很快,它们绕开了障碍,重新调整方向,继续拖着那颗麦粒向前。

路线变了,但目标没变。

刘稷盯着那根算筹,又看看重新组织起来的蚁群。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东西:蚂蚁的数量,队伍的长度,绕过障碍需要的额外时间,麦粒的重量……这些念头模糊又清晰,像水底下的石头,看不清形状,但确实存在。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田间的死寂。

声音是从村口方向过来的,越来越响,带着一种蛮横的意味。

“听好了!

各家各户都听着!”

刘稷抬起头。

几个穿着灰扑扑皂衣的官差,簇拥着一个穿着稍好、头戴小冠的吏员,正沿着田埂走过来。

领头的那个官差嗓门又粗又哑,像破锣。

“朝廷新政!

王莽陛下改制,急需人手!

征召运粮吏!

有力气的,识字的,都出来!”

那吏员背着手,板着脸,目光扫过这片荒芜的田野和远处低矮破败的茅屋,眉头皱得死紧。

他显然对这里的景象很不满意。

“运粮吏?”

旁边一个同样蹲在田埂边的老农,脸上沟壑纵横,满是尘土,他喃喃出声,声音干涩,“运啥粮?

地里都绝收了……闭嘴!”

破锣嗓子官差猛地瞪向老农,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朝廷征调,自有朝廷的道理!

尔等刁民,懂什么?

这是为你们好!

征的是替朝廷押运粮草的吏员,管饭!

懂不懂?

管饭!”

“管饭”两个字像带着钩子,一下子勾住了周围几个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子。

他们原本麻木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互相看了看。

“管……管饭?”

一个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

“当然管饭!”

吏员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腔,“凡应征者,每日口粮按丁壮标准发放。

押运有功,另有赏赐。

这可是陛下恩典,给你们一条活路!”

破锣嗓子官差立刻接话,声音更大:“听见没有?

活路!

总比饿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强!

识相的赶紧报名!”

他一边吼,一边用凶狠的眼神扫视着田埂上零星的几个人。

那眼神像鞭子,抽在每个人身上。

没人敢首视他。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间快要塌掉的茅草屋里钻出来,是个半大孩子,怯生生地问:“官爷……我爹病了,起不来炕……能……能算我一个吗?

我能干活!”

破锣嗓子官差斜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毛都没长齐,滚一边去!

要的是能扛包的壮丁!

误了朝廷大事,你担待得起?”

孩子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退了回去,茅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另一个官差走到刚才说话的老农身边,用脚踢了踢他旁边的破筐:“老头,藏什么了?

拿出来!”

他眼尖地看到筐底似乎有点绿色的东西。

老农脸色一白,死死护住筐:“官爷,行行好……就……就一点烂菜叶子……给孙子吊命的……少废话!”

官差一把夺过破筐,粗暴地翻倒过来。

几片蔫黄的、带着泥的野菜叶子掉了出来,还有小半块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的根茎。

“哼!

私藏!”

官差一脚把那点可怜的东西踩进泥里,碾了碾,“朝廷征粮,尔等竟敢私藏?

再敢藏匿,按律处置!”

老农看着被踩烂的野菜,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没了光,整个人佝偻下去,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只剩下无声的颤抖。

刘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捏着青铜算筹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官差粗暴的呼喝,吏员冷漠的官腔,老农绝望的颤抖,孩子惊恐的眼神,还有那被踩进泥里的、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绿色……像沉重的石块,一块块压在他的心上。

管饭。

活路。

这两个词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蚂蚁搬家的细微声响。

胃里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绞痛感又涌了上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看着手里冰冷的青铜算筹,父亲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一次不再空洞。

远处,官差们己经吆喝着走向下一片田地,留下死寂和绝望。

但那个吏员的话,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刘稷的脑子里。

运粮吏。

管饭。

他缓缓站起身,长时间蹲着让他的腿有些发麻。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干裂的、毫无生机的土地上。

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条顽强移动的黑线。

蚂蚁们终于把那颗小小的麦粒拖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土洞里,消失不见。

刘稷收回目光,摊开手掌。

那几根冰凉的青铜算筹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

他一根根收拢,小心地握紧。

粗糙的铜条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清醒。

远处官差的吆喝声渐渐模糊,但他知道他们还会回来,挨家挨户地“征召”。

这或许真的是唯一的活路,唯一的……机会。

他攥紧了那把算筹,指关节绷得发白。

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映着将熄的天光,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像荒野里骤然划过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