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阿依莎就被骆驼的喷嚏声吵醒了。
她从货袋堆成的小窝里爬起来时,哈桑己经在院子里劈柴。
晨光透过胡商坊的木栅栏斜照进来,把哥哥的影子拉得老长,斧头起落间,木柴裂开的纹路在地上晃悠,像极了去年在河西走廊见过的河床。
“醒了就去帮娘揉面。”
哈桑头也没抬,斧头劈在木墩上的闷响震得阿依莎耳朵发麻。
她瞥了眼墙角的水缸,水面浮着层薄冰,是昨夜西市落的霜气凝成的。
母亲古丽娜己经在石臼前捣芝麻,胡麻油的香气混着芝麻的焦香飘过来,勾得阿依莎肚子咕咕叫。
她蹲在母亲身边帮忙筛芝麻,指尖被冻得发红,却不敢像在家乡那样抱怨 —— 父亲说过,长安的胡商坊不比撒马尔罕,***邻居的耳朵尖着呢。
“今天要烤五十个胡饼。”
母亲把筛好的芝麻倒进陶盆,声音压得很低,“东市的张绸缎商要订婚,订了三十个撒糖的,剩下的拿到西市口去卖。”
阿依莎的手指顿了顿。
她记得张绸缎商,上个月来铺子里看过胡锦,嫌波斯金线织的凤凰太张扬,最后买了匹素面的蜀锦。
当时他袖口沾着墨渍,像是刚写过字的样子。
“哈桑去送胡锦,你跟我去卖胡饼。”
母亲往面团里撒盐的手很稳,盐粒落在面团上的声音沙沙的,“记得少说话,多笑。
***喜欢嘴甜的胡女。”
阿依莎没应声,只是把芝麻撒得更匀些。
她看见母亲鬓角的银丝又多了几根,在晨光里闪着白,像去年冬天疏勒城墙上的霜。
西市的开市钲声响起时,她们的胡饼刚出炉。
哈桑己经牵着两峰骆驼准备出门,驼背上的胡锦用粗麻绳捆得结实,最上面那匹孔雀蓝的,是阿依莎昨夜连夜绣完的,尾羽上的金线在朝阳里亮得刺眼。
“我走了。”
哈桑接过母亲递来的两个胡饼,塞了一个给阿依莎,“有事就往绸缎市跑,我在那儿送货。”
阿依莎咬了口胡饼,芝麻混着胡麻油的香在嘴里炸开。
她看着哥哥牵着骆驼穿过胡商坊的拱门,驼铃叮当声越来越远,最后被西市喧闹的人声吞没。
母亲推着独轮车往西市口走,阿依莎在后面帮忙扶着车把。
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车轱辘碾过的时候打滑,好几次差点撞上前头挑着担子的菜贩。
那菜贩是个***老头,头巾裹得只剩两只眼睛,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的长安话太快,阿依莎只听懂 “胡婆子” 三个字。
“别理他。”
母亲的手在车把上攥得发白,独轮车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装胡饼的陶盘晃了晃,撒了几粒芝麻在地上。
立刻有两只麻雀飞过来啄食,被赶早市的孩童追得扑棱棱飞进坊墙。
西市口己经摆开不少摊子。
卖胡旋舞俑的小贩支起了木架,陶俑的裙摆被风吹得摇晃;修鞋的老汉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的锥子在晨光里闪着光;还有个卖算筹的摊子,象牙做的骨筹码得整整齐齐,阿依莎数了数,正好是父亲记账用的数目。
母亲选了个挨着绸缎铺的角落摆摊。
刚把陶盘摆好,隔壁铺子里就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接着是个尖细的嗓子喊:“王二,把那匹湖蓝色的绫罗给我取下来!”
阿依莎抬头看见个穿绿袍的小吏站在绸缎铺柜台前,腰间挂着个金鱼袋,走路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公鹅。
绸缎铺老板点头哈腰地伺候着,手里的尺子在绫罗上比划,却总也不敢下剪子。
“这是给京兆府李参军做新袍的。”
小吏用手指戳着绫罗,“要是做坏了,仔细你的皮!”
老板的额头冒汗了,用袖子擦了擦,正好擦在昨天被阿依莎父亲溅上胡麻油的地方。
阿依莎突然想起哈桑说的,***喜欢穿干净衣裳,连走路都要避开泥坑。
日头升到一竿子高时,胡饼卖得差不多了。
母亲让阿依莎看着摊子,自己去对面的水井打水。
阿依莎数着陶盘里的铜钱,开元通宝的边缘被磨得发亮,能照出她模糊的影子 —— 头发还是粟特姑娘的发髻,却别着根***的木簪,是母亲昨天用两个胡饼换的。
一阵马蹄声突然从西市街那头传来,惊得摆摊的小贩们纷纷往后躲。
阿依莎也跟着往绸缎铺的廊柱后缩,看见一队骑兵从街心驰过,马背上的兵卒穿着明光铠,甲片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腰间的横刀鞘上挂着红绸,阿依莎认得那是长安的禁军,只有在大人物经过时才会出动。
“是贺学士的车驾。”
绸缎铺老板扒着门框往外看,语气里带着敬畏,“听说今天要去曲江池宴饮。”
阿依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慢悠悠跟在骑兵后面,车帘是半透明的纱,能看见里面坐着个穿紫袍的老者,手里拿着卷竹简,正摇头晃脑地念着什么。
马车经过胡饼摊时,一阵风掀起纱帘,老者的目光正好落在阿依莎身上。
她吓得赶紧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那老者却突然让马车停下,一个随从跑过来问:“小姑娘,你这胡饼怎么卖?”
阿依莎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还是绸缎铺老板机灵,连忙替她回话:“回贺学士,五个铜钱一个,撒糖的贵两个钱。”
“哦?”
老者从马车上下来,脚步有些蹒跚,随从赶紧扶住他。
阿依莎这才看清他的脸,皱纹像被风沙吹过的戈壁,眼睛却亮得很,像撒马尔罕最亮的星星。
他弯腰拿起一个撒糖的胡饼,咬了一口,糖粒掉在紫袍上,像落了点碎雪。
“不错不错。”
老者咂咂嘴,从袖袋里摸出个小银锭,“全买了。”
母亲打水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吓得手里的水桶都差点掉了。
她拉着阿依莎赶紧行礼,膝盖刚弯下去就被老者扶住了:“不必多礼,胡人也有巧手。”
老者的手指在胡饼上捏了捏,突然指着阿依莎的衣襟说:“这花纹倒是别致,是波斯的织法?”
阿依莎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那件胡锦坎肩,上面织着粟特文的祝福话。
她点点头,小声说:“是家传的手艺。”
“好,好。”
老者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叫贺知章,就住在这西市坊的东头。
以后做了新花样的胡饼,送几个到我府上尝尝?”
阿依莎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见几个文人打扮的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个穿着白衣,手里拿着支毛笔,看见贺知章就喊:“季真公,等你许久了,再不走曲江池的荷花都要谢了!”
贺知章把剩下的胡饼递给随从,又看了眼阿依莎的胡锦坎肩,突然从袖袋里摸出块墨锭递给她:“这个送你,磨墨写字比你们西域的炭笔好用。”
阿依莎愣愣地接过墨锭,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贺知章己经上了马车,白衣文人路过胡饼摊时,瞥了眼墨锭,又看了看阿依莎,突然笑着对贺知章说:“公真爱才,连胡女都要赠墨。”
马车轱辘声渐渐远去,阿依莎手里的墨锭还带着余温。
母亲赶紧把银锭收起来,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嘴里念叨着:“是活菩萨啊,一个胡饼哪值这么多钱。”
绸缎铺老板凑过来说:“你们可知刚才那位是谁?
那是当朝太子宾客贺学士,写的字比金子还贵呢!”
他指着铺子里挂着的一幅字,“看见没?
那‘诚信为本’西个字,就是贺学士写的,我花了十匹蜀锦才求来的。”
阿依莎抬头看那幅字,墨色浓淡不一,笔画里藏着股劲儿,像哈桑劈柴时的力道。
她突然想起刚才贺知章咬胡饼的样子,糖粒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倒不像个当官的。
日头偏西时,母亲开始收拾摊子。
阿依莎把墨锭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贴着胸口的位置,能感受到它随着心跳微微震动。
回家的路上,她们遇见哈桑牵着空骆驼回来,驼峰上的胡锦不见了,腰间却多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绸缎商刘老板很满意,还订了下个月的货。”
哈桑把钱袋递给母亲,看见阿依莎怀里的墨锭,皱了皱眉,“哪来的?”
“贺学士送的。”
阿依莎把墨锭拿出来,在哥哥眼前晃了晃。
哈桑接过墨锭掂量了一下,又闻了闻:“***用这玩意儿写字?
不如我们的炭笔方便。”
他把墨锭还给阿依莎,突然压低声音,“刚才在东市看见禁军抓人,说是抓了个私藏蕃书的波斯商人,就在绸缎市口,血流了一地。”
阿依莎的手猛地收紧,墨锭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贺知章的笑脸,又想起那波斯商人可能也是个卖胡锦的,鼻子突然一酸。
回到胡商坊时,暮色己经漫过木栅栏。
母亲在院子里清点铜钱,哈桑去喂骆驼,阿依莎蹲在石臼前,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的胡饼,旁边用粟特文写着:长安的官爷,有的像蜜糖,有的像刀子。
风从坊门外吹进来,带着西市最后一波酒气和脂粉香。
阿依莎把墨锭藏进货袋堆的小窝里,上面压了块骆驼毛毡。
她不知道这墨锭以后会派上什么用场,只觉得它比波斯最亮的青金石还要沉,压得胸口有点发闷。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西市石板路上的脚印。
阿依莎望着哥哥在骆驼旁忙碌的背影,突然想起贺知章说的那句话 —— 原来长安的墨香,也能混着胡饼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