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晚的老宅像口密不透风的坛子,把林晚泡在黏稠的黑暗里。
她躺在雕花木床上,粗布床单磨着胳膊肘,像有细小的沙砾往皮肤里钻。
空气里飘着樟木箱的味道,混着墙角霉斑的腥气,吸进肺里凉丝丝的,带着股说不清的陈旧。
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从门厅传来,“哒、哒、哒”,节奏均匀得近乎残忍。
那声音像根针,一下下扎在空气里,把寂静戳出细密的孔。
林晚数着那声音,从一百数到一千,又从一千数回一百,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脑子却醒着,乱糟糟地缠满了母亲临终前的眼神、律师递钥匙时的汗手、还有门框上那道浅得像伤疤的刻痕。
不知熬了多久,后颈突然泛起一阵麻痒。
林晚猛地睁开眼。
窗外的月光恰好移到墙上,照亮了挂钟的轮廓。
指针稳稳地卡在三点十七分,短针刚过三,长针指在十七分的刻度上,针尖像枚淬了冰的钉子。
而本该左右摇晃的钟摆,此刻僵在半空中,铜锤悬着,离钟身只有半寸,却纹丝不动。
刚才还在响的滴答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死寂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林晚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咚咚”地撞着肋骨,震得耳膜发疼。
她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皮肤又凉又麻,像刚被人吹了口气。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木头的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走廊的地板积着薄灰,脚印陷进去,留下浅浅的白痕。
经过客厅时,她瞥了眼八仙桌上的青瓷碗,碗沿的霉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张咧开的嘴。
洗手间的灯泡接触不良,按开关时“滋啦”响了两声,才透出昏黄的光。
林晚掬了捧冷水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可镜中自己的脸却白得像纸,眼底浮着层散不去的青黑。
转身往回走时,经过卧室梳妆台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那是面嵌在红木框里的老镜子,蒙着层薄薄的灰,像罩了层雾。
林晚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映在中央,头发乱蓬蓬的,睡衣的领口松垮着——可就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镜子里还站着个影子。
那影子比她略高些,穿着件靛蓝色的布衫,布料看着粗粝,领口系着条素色的布条,在镜中微弱的光线下轻轻晃。
林晚的呼吸猛地顿住,瞳孔在镜片里缩成了针尖——那布衫的款式,和她下午在樟木箱里瞥见的那件旧衣,竟有几分相似。
她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突然冻住了。
那影子的脸藏在灰雾里,模糊成一团晃动的水渍,看不清眉眼,却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正从镜中落在自己后颈上。
“哒。”
挂钟突然又响了一声。
林晚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在地板上淌成一条银带。
梳妆台边的椅子好好地靠着墙,墙角的行李箱关得严实,连半片衣角都没有。
她缓缓转回去,盯着镜子。
镜中的影子还在,就站在她原本的位置,蓝布衫的领口布条又晃了晃,像在无声地招手。
林晚伸出手,指尖穿过月光,轻轻触上镜面。
冰凉的触感里,似乎还沾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她顺着镜面往下滑,摸到镜框边缘的积灰,指腹蹭过一道浅浅的刻痕——和门框上的那道,形状如出一辙。
这时,门厅的挂钟突然“哐当”响了一声,像是钟摆终于挣脱了束缚。
林晚屏住呼吸听着,那滴答声又回来了,“哒、哒、哒”,只是节奏比之前快了些,像有人在背后催着,又像在倒计时。
她再看镜子时,那蓝布衫的影子己经不见了。
镜中只剩她自己,脸色惨白,后颈的麻痒还没退去,像有谁的指尖刚从那里离开。
林晚攥着睡衣领口退到床边,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
她盯着梳妆台的镜子,首到天光慢慢爬上窗棂,才敢闭上眼——可那镜中晃动的蓝布衫、领口飘动的素色布条,还有卡在三点十七分的挂钟,己经像刻章一样,深深盖进了她的梦里。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林晚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过去,镜面的灰雾被阳光照得清晰,上面除了自己昨晚留下的指印,再没有其他痕迹。
镜子是嵌死在红木框里的,边缘积着厚厚的灰,用指甲抠了抠,灰块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显然至少有十几年没被挪动过。
她拿起台面上的桃木梳,梳齿间缠着的几根头发是自己的,可当她把头发拨开时,心脏突然一缩——梳齿深处,缠着一缕深蓝色的线,质地粗糙,绝非她常用的丝线。
线的末端打着个死结,结上还沾着点灰,像是从旧衣服上勾下来的。
林晚捏着那缕线,指尖微微发颤。
这线的颜色和质地,让她莫名想起母亲的相册。
她转身从樟木箱里翻出那本红布相册,指尖划过母亲年轻时的笑脸,最终停在那张被剪去一半的集体照上。
照片是1986年拍的,背景是市纺织厂的大门,一群穿着藏蓝色工装的女工站成几排,脸上带着拘谨的笑。
林晚的目光落在前排左三的位置——那是个年轻的女孩,梳着齐耳短发,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穿的正是件深蓝色的布衫,领口系着条素色的布条,和镜中那人穿的一模一样。
女孩对着镜头笑,眼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竟和林晚自己有七分像。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两个字:“沈清”,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日期:1986.10.23。
沈清。
这个名字像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林晚的记忆里荡开圈圈涟漪。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名字,可这张照片被母亲小心地夹在相册最厚的一页,边缘都被翻得起了毛,显然是经常被翻看的。
林晚把那缕深蓝色的线和照片放在一起,线的颜色与沈清布衫的颜色几乎分毫不差。
她忽然想起昨晚镜中的影子,想起那道卡在三点十七分的挂钟,想起门框刻痕里暗红的碎屑——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似乎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拼凑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而那个穿蓝布衫的影子,究竟是沈清,还是母亲记忆里的执念?
林晚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又看了看照片里沈清的笑,突然觉得,脖颈右侧那颗从小就有的痣,似乎在发烫,像枚等待被唤醒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