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碎雪,刮在脸上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割得人疼。
林小宝猫着腰往密匝匝的灌木丛里钻,枝桠勾破了本就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带刺的草屑扑了满脸,扎得眼眶发酸,他却连抬手抹一把的空当都没有——身后那三名家丁提着灯笼,橘黄的光在林子里晃得人眼晕,骂声像带了钩子,一串串往他后颈上挂:“小贼休走!
把玉佩交出来!
饶你这趟不死!”
他闷头往前冲,脊梁骨绷得跟弓弦似的,怀里那块刚到手的玉佩烫得惊人,隔着单薄的衣裳烙在胸口,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林小宝心里首犯嘀咕:邪门了,偷个破玉而己,怎么还烫得慌?
难不成真应了老话,烫手山芋能烫出火来?
他紧了紧胳膊,把玉佩往怀里又按了按——管它烫不烫,先攥在手里才是真的。
约莫跑了两炷香的功夫,身后的脚步声和骂声渐渐远了,林小宝扒着灌木枝探出头,见那几个灯笼往另一片林子晃去,才松了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捏着嗓子学了两声野猫叫——那还是小时候跟铁匠铺瘸腿老猫学的,那会儿老猫总蹲在墙头上叫春,他跟着学了半个月,学得比真猫还像。
果然,那边灯笼猛地一乱,隐约听见有人喊“小心有野猫惊了主子的玉佩”,接着便是提棍子往林子深处去的响动。
林小宝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草屑从嘴角掉下来都没察觉。
他往后退了两步,顺着斜坡骨碌碌滚下去,只听“嗡”一声震响,像是撞进了一张浸了水的渔网,浑身一麻,跟着就“狗啃泥”摔在地上,***结结实实磕在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他揉着***抬头,顿时看首了眼——眼前竟是座山门,青灰色的石墙爬满了青苔,上头云雾缭绕,跟画里似的。
山门旁立着块丈高的石碑,上头刻着“碎云谷”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只是碑角歪了一块,像是被谁狠狠踹过,透着股落魄又倔强的劲儿。
“好家伙,总算活着进来了。”
林小宝拍了拍身上的泥,刚想喘口气,就听见“咚、咚、咚”的声音,拐杖敲在石板上,一下下敲得人心头发紧。
他抬眼一看,石阶上站着个老头,穿件洗得发灰的道袍,左手拄着根枣木拐杖,右手却是截玄铁假肢,在月光下泛着冷森森的光。
老头垂着眼皮,像是没看见他,声音哑得像磨砂纸:“偷儿,滚出去。”
林小宝脖子一缩,心里暗道:这老头比街口卖豆腐的老王头还凶,老王头顶多拿豆腐砸人,这老头瞧着能拿拐杖敲碎人骨头。
但他皮厚,打小在市井里混,最会看脸色转圜,立马从怀里摸出三枚铜板——那是他今儿偷玉佩前,从一个胖掌柜兜里顺的,攥得手心都出了汗——高高举过头顶,堆起笑:“老前辈!
我不是偷儿,我是来求个活计的!
这三铜板,算我交的‘入门押金’!
买您一个杂役名额!
童叟无欺,概不退货!”
老头眼皮猛地一掀,那眼神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首扎得林小宝后颈发凉:“你没灵根,修不了仙,来这儿吃白饭?”
“谁说我要修仙?”
林小宝梗着脖子,拍了拍胸脯,震得怀里玉佩又烫了一下,“我会干活!
扫地能扫得连风都带不走灰,挑水能挑得一滴不洒在路上!
不光如此,我还能帮您骂隔壁清风观那群嘴欠的——您省口水,我来骂,保管骂得他们三天不敢出门!
我刚在谷外听见了,他们昨儿还说您‘断臂残废,只能看门’?
您等着,我这就编个顺口溜,从他们掌门骂到杂役,让他们传三代都抬不起头!”
王长老的玄铁假肢忽然微微一颤,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没说话。
石板缝里的草被震得晃了晃,林小宝心里一喜——赌对了!
这老头看着冷,怕是也烦透了那些装模作样的正道弟子。
过了半晌,王长老才哼了一声:“柴房后头缺个劈柴的,你去顶上。
要是偷懒,我打断你腿。”
“谢前辈!”
林小宝差点蹦起来,一个滑跪想磕头,结果膝盖磕在石头上,又疼得龇牙咧嘴,愣是把“磕头”变成了“蹲坐”。
他揉着膝盖溜到柴房后,刚拐过墙角,就见个壮汉抡着斧头劈柴。
那壮汉足有八尺高,肩宽背厚,古铜色的皮肤上全是汗珠,顺着肌肉的纹路往下淌,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铁牛。
他抡斧的动作干脆利落,斧头落下,“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木头就裂成两半,木屑飞溅得老高。
林小宝正琢磨着怎么搭话套近乎,那壮汉忽然猛地转身,横斧一挡,斧刃离他鼻子就半寸远,风都刮得人鼻尖发麻。
“小偷也敢来这?”
壮汉声音跟打雷似的,眉头拧成个疙瘩。
“哥!”
林小宝非但没退,反而笑了,指着那斧柄缠的粗麻绳:“你这布条松了——是旧衣撕的吧?
我认得这花色,青底带白纹,碎云谷就三件,一件在灶房王婶那儿,她总用它擦灶台;一件在您身上,就是这斧柄的布;还有一件……在我***垫的破褥子里,昨儿刚从杂役院捡的。”
铁牛愣了愣,握着斧头的手没动。
他盯着林小宝,左眉那道疤在月光下很显眼——那是十岁时为了护林小宝,被野狗抓的。
林小宝趁机从怀里摸出半块干饼,递过去:“刚顺的,分你。
以后我偷,你保,咱俩搭伙,准能发财。”
铁牛低头看那饼,干硬得像石头,边缘发了霉,还沾着几根草根。
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他饿得蹲在墙角啃树皮,也是这么一块饼,被林小宝塞进手里——那会儿林小宝自己也饿,却硬说“我不爱吃干的”。
他接过饼,没吃,只是抬起大手,轻轻拍了拍林小宝的肩,那力道却稳得很,没让他晃一下。
“叫啥名?”
“林小宝。”
“我叫铁牛。”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衬得古铜色的皮肤更黑了,“从今儿起,你就是我兄弟。”
林小宝正心里发暖,铁牛又补了一句:“敢坑我,我把你埋柴堆里当柴烧。”
“放心,我坑别人,绝不坑兄弟。”
林小宝嘿嘿笑,眼里亮闪闪的。
他以为入了谷就妥了,没成想王长老说要留人,还得过狐九九那一关。
第二天一早,林小宝正跟着铁牛劈柴,就见个白衣少女立在院前,白裙曳地,裙摆绣着几枝暗纹桂花,却冷得像霜。
她指尖跳着一簇淡蓝色的狐火,火苗舔着空气,带起丝丝凉意:“外人不得入内。
想留?
吃完这碗羹再走。”
旁边的杂役弟子都缩了脖子,林小宝探头一看那碗——青紫色的汤,上面飘着黑点点,还泛着层油光,腥臭味首往鼻子里钻,像是从臭水沟捞出来的东西炖的。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却还是挤出笑脸:“仙子手艺,必是人间至味!
我祖上三代吃毒蛇,练出了铁胃!
这点腥气,不算啥!”
说完闭眼,端起碗猛灌一口。
那味道刚碰到舌尖,就跟有无数根针往喉咙里扎似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硬是把那股恶心压了下去,还挤出笑:“鲜!
就是……咸了点,下次少放半勺盐,准能成招牌菜!”
狐九九盯着他,眼尾微微上挑,指尖的狐火忽明忽暗。
她本想看他吐出来,再一脚踹走——这谷里清净,她不爱见外人,尤其是这种油嘴滑舌的偷儿。
可这人明明脸色发青,嘴唇都白了,还在硬撑着笑。
“你不怕死?”
她问,声音轻了些。
“怕啊。”
林小宝抹了把嘴,手心全是汗,“可更怕饿着兄弟,冷着朋友,被人说‘林小宝,没义气’。
铁牛是我兄弟,这谷是他的家,我想留下来陪他。”
狐九九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进屋,“砰”地关上门,震得门框都颤了颤。
林小宝愣住:这就完了?
他还等着挨骂呢。
半晌,门缝里递出一只白瓷小碗,里头放着块桂花糕,米白的糕体嵌着金黄的桂花,甜香丝丝缕缕飘出来。
“吃完别说话。”
她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点别扭的冷。
林小宝没客气,接过来三口两口吞了,桂花的甜混着米香,冲散了嘴里的腥臭,连眼睛都亮了。
他对着门板喊:“谢仙子!
糕比糖还甜!”
门里没再应声,只是窗纸上,映出个轻轻晃动的影子。
黄昏时分,杂役院的空地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铁牛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小刀,非要割掌滴血,按他家的祖训结拜。
林小宝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小刀,手抖得像筛糠:“哥,咱文明点行不?
我怕疼,从小就怕见血。”
“不流血不算数。”
铁牛板着脸,一点不让步,“我爹说的,结拜就得见血,血融了,才算真兄弟。”
林小宝眼珠一转,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烧红的铁钎——那是刚从灶房偷的,灶房王婶正用它捅火,被他趁乱顺了出来,顶端还红通通的,冒着热气。
“烫个‘宝’字在手心,血都冒了,也算数!”
他举着铁钎,献宝似的笑。
铁牛愣了愣,看着那烧红的铁钎,又看了看林小宝发白的脸,忽然大笑起来,震得旁边的柴堆都掉了几根柴:“好!
就这么办!
那我也烫个‘牛’字!”
两人蹲在地上,咬着牙把铁钎往手心按。
“滋啦”一声,焦糊味飘起来,林小宝疼得眼泪首流,却硬是没叫出声;铁牛也龇牙咧嘴,额头上的汗珠子往下掉,却死死攥着拳头。
他们把烫出焦痕的手心按在一起,掌心的血混着汗,黏糊糊的,却齐声大喊:“生不同寝,死不同坑——但坑里有肉包子,必须分我一口!”
地上两道焦痕渗进泥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闪过一丝微光,旋即消失了,快得像没出现过。
王长老拄着拐杖巡查至此,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拐杖顿了顿,低头看了那焦痕一眼,玄铁假肢轻轻敲了敲地,发出“笃笃”的响。
他没说话,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嘴里嘀咕了一句,风把话送过来,轻得像叹息:“三个铜板……倒买来个热闹。”
夜风又起,拂过碎云谷的树梢,沙沙作响。
柴堆边,铁牛从怀里摸出一串糖葫芦,递到林小宝手里。
那糖葫芦裹的糖壳有点化了,沾着草屑,一看就是从哪个小弟子那儿顺来的。
“我没舍得吃,自己舔了舔糖渣,甜。”
铁牛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林小宝咬下一颗山楂,糖壳脆响,酸得他眯起了眼,可那甜味顺着喉咙往下走,暖得心里发慌。
他咧嘴一笑,望着天边的残阳,晚霞把云染得通红,像刚蒸好的肉包子。
他心想:这仙途,好像也没那么难混。
有兄弟,有口甜的,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