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的石墙冰冷刺骨,带着数百年沉积下来的阴冷湿气,渗进皮肤,浸透骨髓。
蕾苹丝赤着的双脚踩在光滑的石地上,寒意顺着脚心蛇一样往上钻。她挪动了一下,
脚踝处传来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牵绊。那里,
一圈冰冷的、由她自己灿金长发紧密编织成的脚镣,正死死地扣在皮肉上,勒出深红的印痕。
锁链的另一端,深嵌进墙角的巨石里。这长发,这流淌如液态黄金的长发,是她的华服,
是她的枷锁,是她唯一的囚笼。它从头顶倾泻而下,铺满了大半塔楼冰冷的地面,
像一片被凝固的阳光,美丽得惊心动魄,也沉重得令人窒息。十八年了。蕾苹丝抬起手,
指甲在坚硬墙壁上一道深深的刻痕旁,又划下新的一笔。四千多条刻痕,密密麻麻,
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她被囚禁的岁月。指尖传来粗粝的摩擦感,
落下一点点灰白的石粉。高塔唯一的窗口,开在令人眩晕的高处,窄得连肩膀都难以探出。
窗外,只有单调得令人发疯的天空。今天,它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铅板。
偶尔有飞鸟掠过,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黑点,以及一声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鸣叫。
那鸣叫刺得蕾苹丝心口一缩。她蜷缩起身体,靠坐在冰冷的墙边,
金色的发丝无声地流淌在她周围。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布偶,
那是葛朵很久以前“赐予”她的玩伴,如今早已褪色、僵硬,空洞的眼珠里积满了灰尘。
它们曾经象征过短暂的温存,现在,它们更像是一群沉默的、被遗忘的陪葬品。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死寂,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蕾苹丝自己的呼吸声,细微而清晰,在这狭小的石头盒子里徒劳地回荡。突然,
一丝极其微弱的震动,沿着深深嵌入石墙的发根传来。那震动极轻,
像一根最细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但蕾苹丝的身体却猛地绷紧,
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扯直的木偶。她条件反射般抬起手臂,僵硬地伸向窗口的方向,
仿佛要迎接某种无法抗拒的召唤。与此同时,那铺陈在地面的、厚厚一层如金色地毯的长发,
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一部分发丝无声地、灵活地向上游动,像苏醒的蛇群,
精准地缠绕上她伸出的手腕和手臂。冰冷的触感紧贴皮肤,
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禁锢感。那震动越来越清晰,
带着一种规律的、令人心悸的节奏感——有人,或者说,某种东西,正抓握着她的头发,
顺着这唯一的、垂直的“天梯”,从深不见底的地面,攀爬上来。
蕾苹丝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来了。
那个声音,那个称呼,像冰冷的蛞蝓,即将再次滑入她的耳朵。
“葛朵妈妈……”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身体深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泄露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缠绕着手臂的发丝收得更紧了。终于,一个身影挡住了窗口本就稀少的光线。
那身影攀爬得异常敏捷,带着一种非人的轻盈。来人灵巧地一翻,落入了塔楼的地面。
来人穿着一身暗沉、毫无光泽的黑袍,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刻薄而苍白的下巴。正是巫婆葛朵。“我的小夜莺,”一个声音响起,
刻意压得低柔婉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模仿少女声线的僵硬感,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我的珍宝,我的小太阳!”葛朵张开双臂,黑袍像蝙蝠的翅膀般张开。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夸张的戏剧感,
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陈腐草药和某种动物腺体腥膻的古怪气味。
蕾苹丝的身体在葛朵踏入塔楼的瞬间绷得更紧,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无声的***。
缠绕在她手腕上的发丝,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恐惧,勒得更深了些。她强迫自己抬起头,
对上兜帽下那片深不可测的阴影。葛朵冰凉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道,
攫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看看你,我的小宝贝,”葛朵的声音如同冰冷的丝绸,
摩挲着蕾苹丝的耳膜,“多么完美,多么璀璨!
这头发……这如同晨曦第一缕阳光般纯净的金色……”她松开蕾苹丝的下巴,
干枯如鹰爪般的手指迫不及待地伸向那瀑布般的金发。她捧起一大把,
近乎痴迷地将脸埋了进去,深深吸嗅,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类似野兽舔舐猎物般的咕噜声。
“只有这高塔的清净,这远离尘世污浊的纯净空气,才能滋养出这样无与伦比的珍宝啊!
”葛朵陶醉地说着,手指却像梳齿一样,异常用力地梳理着长发,每一次拉扯都牵扯着头皮,
带来尖锐的刺痛。蕾苹丝痛得几乎要蜷缩起来,但她只是死死咬着牙,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连呼吸都屏住了。葛朵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反复巡梭,
检查一件稀世藏品是否有丝毫瑕疵。那目光最终落在蕾苹丝脚踝的金发镣铐上,
刻薄的嘴角似乎满意地向上勾了一下。“乖乖待在这里,我的小鸟。
”葛朵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外面是肮脏的泥沼,是贪婪的野兽。
它们会玷污你,撕碎你!只有这里,只有葛朵妈妈这里,才是你永恒安全的巢穴。
”她俯下身,冰冷的嘴唇在蕾苹丝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同样冰冷的吻,
那感觉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葛朵开始例行公事般检查塔楼。她走到角落,
拿起一个褪色最严重、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布偶。那布偶的纽扣眼睛掉了一只,
露出里面脏污的填充物。葛朵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它,随意晃了晃。“啧,旧了。
”她轻描淡写地评价,手指一松,布偶“噗”地一声掉回布满灰尘的地面。“下次,
妈妈给你带新的,更漂亮的。”她的承诺轻飘飘的,如同灰尘本身,没有丝毫温度。
检查完毕,葛朵似乎心满意足。她重新走向窗口,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没有再看蕾苹丝一眼。
她熟练地抓起一把垂落的金发,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如同攀岩者抓住绳索。然后,
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跃出窗口,身体轻飘飘地向下坠去,
只留下头发承受她全部重量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紧绷摩擦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塔楼里回荡,
持续了好一阵,才随着葛朵的落地而彻底消失。塔楼重新陷入死寂。
蕾苹丝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瞬间瘫软下来,靠着冰冷的石墙滑坐到地上。
被葛朵大力梳理过的头皮还在隐隐作痛,脚踝的镣铐处更是传来阵阵闷痛。她抬起手,
手腕上被发丝勒出的红痕清晰可见。空气中,
那股混合着草药和陈腐气息的恶心味道仍未散去。她蜷缩起身体,
把脸深深埋进自己冰冷的膝盖里。金色的长发如同一个巨大而华丽的茧,包裹着她,
也窒息着她。眼泪无声地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同样冰冷的地面,
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周围厚厚的金发吸走、消失不见。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眼泪里,除了恐惧和绝望,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微弱的憎恨。
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洒开来,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高塔孤悬在死寂的黑暗里,
像一座巨大的墓碑。蕾苹丝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厚厚的金发覆盖着她,
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更像是沉重的覆盖。她闭着眼,却无法入睡。葛朵白天的话语,
那冰冷的触摸,还有那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恶心气味,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神经。突然,
一种异样的、极其轻微的声响打破了死寂。
不是葛朵攀爬时那沿着发根传来的、沉闷规律的震动。这声音更轻,更飘忽,
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某种细小的爪子刮擦着粗糙的石壁?
又像是风穿过极窄的缝隙发出的呜咽?蕾苹丝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屏住呼吸,
全身的感官都紧绷起来,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来自塔楼的外壁,在下方不远处。非常微弱,
断断续续,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那是什么?
是夜行的鸟兽无意间撞到了塔壁?还是……葛朵去而复返?不,葛朵不会这样鬼祟。
她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而来。
一种混合着警惕和一丝荒谬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盼,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抬起头,望向那唯一的光源——狭窄的窗口。
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刮擦声停了。死寂重新笼罩。
蕾苹丝的心跳却无法平复,反而在胸腔里撞得更响。是错觉吗?是绝望中产生的幻听?
就在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松懈的刹那——“啪嗒!”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
像是……一块小石子落地的声音?但这里太高了,不可能有石子。紧接着,
一个低沉、带着喘息,却明显属于年轻男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穿透了浓稠的黑暗,
从窗口下方传来:“嘿!上面……上面有人吗?”蕾苹丝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才没有惊叫出声。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
发出沉闷的轰响。有人!真的有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像受惊的兔子,
本能地向后缩去,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石墙,厚重的金发被她慌乱的动作带动,
在身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她——葛朵的警告在她耳边尖啸:肮脏的泥沼!贪婪的野兽!
他们会撕碎你!但另一种东西,一种被囚禁了十八年、对“外面”的病态渴望,
像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住了那冰冷的恐惧。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凶恶。
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她从未感受过的……温度?她不敢动,不敢呼吸,
眼睛死死盯着窗口那片浓黑。“我知道……这很冒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真诚,“但我看到了……天呐,在月光下,它美得……无法形容。
像一条流淌的星河……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必须……必须上来看看。”他在说什么?
月光下的星河?蕾苹丝困惑地眨了眨眼。顺着那声音的提示,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从窗口斜斜洒入的、清冷的月光。那缕微光,
恰好落在她铺散在地的一小片金色长发上。长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柔润的光泽,
确实……像凝固的光,像沉静的黄金。他……是在说她的头发?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击中了蕾苹丝。从未有人这样形容过它。在葛朵口中,它是“珍宝”,是“收藏”,
是“纯粹”的象征,是囚禁她的理由。但“月光下的星河”?
这描述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赞美?“我叫卡西米尔,”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温和,“我没有恶意,真的。
我只是……被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召唤而来。请……别害怕?”卡西米尔……一个名字。
一个不属于葛朵的、全新的、带着某种未知世界气息的名字。蕾苹丝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恐惧和那无法抑制的好奇在胸腔里激烈地搏斗。她该尖叫吗?
该警告他离开?葛朵随时可能回来!被发现的话……她不敢想象葛朵的怒火会如何燃烧。
但……他是怎么上来的?塔壁光滑陡峭,除了她的头发……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
难道……难道他也抓住了她的头发?像葛朵那样?这个想法让她浑身一颤,
下意识地看向那从窗口垂落下去、深深没入下方黑暗的金色长瀑。
如果他真的抓着她的头发……那……他是不是也像葛朵一样,把它当成了……工具?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一只手,一只属于男性的、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抓住了窗台边缘!
蕾苹丝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再次向后缩去,几乎要嵌进石墙里。那只手用力,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接着,一个身影猛地向上蹿起,带着急促的喘息,
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翻进了塔楼狭窄的窗口,重重地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来人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猎装,沾满了灰尘和草屑,勾勒出年轻而挺拔的身形。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金棕色的短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也蹭了几道灰痕。
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月光下,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那目光,
在跌落的瞬间,就死死地、贪婪地锁定了铺满地面的金色长河,
以及长河源头那个蜷缩着的、苍白如幽灵的少女。卡西米尔挣扎着站起身,
目光依旧炽热地缠绕在蕾苹丝的长发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他一步步走近,
靴子踩在厚实的金发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步都让蕾苹丝的心跳漏掉一拍。
他最终停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喘着气,
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惊叹、征服感和毫不掩饰的痴迷的笑容。“诸神在上……”他低语着,
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它比月光下看到的……更美一万倍!
这纯粹的金色……这不可思议的光泽……它简直……是活的!”他的赞美像蜜糖,
却又带着一种让蕾苹丝本能地感到不安的粘稠感。他伸出手,
似乎想触碰那流淌在地面的发丝,却在即将触及时又猛地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神圣之物。
“我叫卡西米尔,”他重复道,目光终于从头发上艰难地抬起,落在蕾苹丝苍白惊恐的脸上,
试图让语气显得更温和,“你呢?被困在这里的……天使?”“蕾……蕾苹丝。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长久不与人交谈的干涩和颤抖。
“蕾苹丝……”卡西米尔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再次飘向她璀璨的长发,赞叹道,
“真是……一个完美的名字,配得上这完美的头发。”他向前又挪了一小步,试图缩短距离,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那个……老巫婆?”蕾苹丝的身体瞬间绷紧,
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葛朵……葛朵妈妈……”她下意识地低语,
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妈妈?”卡西米尔嗤笑一声,
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冷酷,“她只是个贪婪的、想要独占宝藏的老怪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狂热,“看看你!看看这头发!
它不应该被锁在这腐烂的石塔里,不见天日!它应该……它应该属于整个世界!
属于阳光下的赞美和惊叹!”他的话语像裹着糖衣的毒药,
精准地刺中了蕾苹丝心底最深的渴望和最隐秘的怨恨。离开?阳光?自由?这些词汇像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