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途与伤痕巴颜喀拉山垭口的风,像无数把冰刀,切割着稀薄的空气。
央金拉姆蜷缩在长途大巴靠窗的位置,头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
窗外,是铺展到天际的荒凉壮美。连绵的雪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泛着冷硬的光,
***的冻土带如同大地的疮疤,只有零星顽强的高山草甸,在寒风中抖索着枯黄。
一只秃鹫展开巨大的翅膀,在苍茫的天际盘旋,仿佛凝固在时间之外。远处,
通天河——长江上游的无数细小血管之一——在高原刺眼的阳光下,像一条遗落的银链,
蜿蜒曲折,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央金的目光掠过公路边缘巨大的、狰狞的山体滑坡面,
那些是2010年大地震留下的永不愈合的伤疤。扭曲变形的老路桥墩,像巨兽的残骸,
突兀地矗立在荒原上,无声诉说着那场灾难的暴虐。十年了。
央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窗边缘。熟悉的乡音在车厢里低低交谈,带着高原特有的粗粝感,
让她感到一丝暖意,却又勾起心底最深沉的隐痛。那年她十二岁,在寄宿学校躲过一劫,
却永远失去了母亲和那个被牛羊环绕、飘着酥油茶香的家。车子颠簸着驶下垭口,
玉树市当地人更习惯称它为结古镇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清晰。
成片崭新、规划统一的藏式风格居民楼替代了记忆中的低矮土房和狭窄巷道。整齐,
却少了烟火气。当那巨大的、沉默的地震遗址纪念碑在格萨尔王广场旁赫然出现时,
央金的心猛地一沉。冰冷的石碑下,埋葬着数千个破碎的黎明。
她深吸一口凛冽到肺腑的空气,混杂着灰尘、寒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背起行囊,
走下了车。2 新镇与旧魂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央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索南达杰。
他站在一辆半旧的摩托车旁,穿着深蓝色的制服,
胸前印着“三江源国家公园生态管护员”的字样。十年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
高原紫外线和风霜染就的紫红肤色下,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他的背似乎更佝偻了些,
像一块被风侵蚀的岩石。“阿爸。”央金的声音有些发紧。索南只是点了点头,
接过她沉重的行李,动作有些迟缓。父女间的沉默比高原的空气更稀薄。没有拥抱,
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眼神里压抑的关切和同样深埋的悲伤。摩托车驶过宽阔的街道。
新玉树像一个从废墟中站起的巨人,骨架是宽阔的马路、现代化的学校、崭新的医院和商铺。
藏式风格的彩绘装饰着楼房的窗檐,努力保留着民族印记。然而,空气中弥漫的,
除了熟悉的煨桑松柏枝焚香的独特烟味和酥油茶的醇香,
还有一种陌生的、属于水泥和油漆的气息。他们的家在政府统一分配的安置房里。干净,
明亮,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墙上贴着吉祥八宝的图案。但央金总觉得这里空荡荡的,
少了老屋里被烟火熏黑的梁柱,少了母亲亲手织的氆氇藏毯,
少了那种被岁月和生活气息浸透的“家”的味道。索南把行李放下,
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远方的群山,那里曾是他放牧的草场,也是他失去一切的地方。
央金去看望老阿妈卓嘎。推开那扇挂着哈达的门,浓郁的藏香和酥油灯的气息扑面而来。
佛龛占据了屋子最重要的位置,供奉着佛像,酥油灯的火苗安静地跳跃着。
墙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唐卡。老阿妈盘腿坐在卡垫上,手中的转经筒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
像大地的心跳。“央金吉宝贝央金!”老阿妈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
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一朵风干的菊花。她拉着央金的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藏语絮叨着,
讲地震那天山崩地裂的巨响,讲她如何在倒塌的经堂角落里念着佛号躲过一劫,
“佛祖保佑啊…”。她又讲起过去游牧的日子,讲草原上像珍珠一样散落的帐篷,
讲索南年轻时是多么好的骑手。“现在,”她拍拍崭新却冰冷的暖气片,“暖和是暖和,
可总觉得少了些…地气。”听着老阿妈的絮语,看着佛龛前长明的酥油灯,央金忽然明白,
新玉树的钢筋水泥之下,那古老的、坚韧的魂魄从未离开。它深藏在老阿妈的转经筒里,
在街头身着传统藏袍的老人蹒跚的背影里,在空气中每一缕煨桑的烟雾中。
3 源头的守望者天刚蒙蒙亮,索南达杰就骑着摩托车驶出了新城区,
向着澜沧江源头的方向。越深入,人烟越稀少,道路变成了颠簸的土路,
最终消失在无垠的高山草甸和嶙峋的山谷之间。他停下车,
背起装着简易监测工具、干粮和水的背包,
徒步走向他的巡护区域——昂赛附近一片隐秘的峡谷。深秋的草场一片枯黄。
空气清冽得如同冰川融水。这里是被当地人称为“扎曲”的澜沧江上游的重要支流区域。
清澈见底的溪流在巨大的、色彩斑斓的丹霞地貌峡谷中奔流,切割出深邃的沟壑。
两岸是陡峭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山崖,呈现出赭红、金黄、灰白的奇妙色带。
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在岩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壮美得令人窒息,也脆弱得令人心颤。
索南的脚步很轻,很慢。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道转弯。他蹲下身,
用简易试剂瓶取了些溪水,对着光线仔细观察。
他在一片松软的沙地上发现了几串清晰的蹄印,是藏原羚黄羊的。
他小心地拿出红外相机,调整角度,固定在隐蔽处。远处山脊上,几个敏捷的黑点跳跃着,
是警觉的岩羊。一只金雕展开巨大的翅膀,无声地滑过湛蓝的天空。
生命在这里以最顽强也最谦卑的方式存在着。他抚摸着身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圆石,
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妻子卓玛蹲在不远处的小溪边汲水,
阳光照亮她年轻的脸庞,她的笑声和溪流的潺潺声混合在一起…下一秒,画面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地动山摇的轰鸣,漫天蔽日的尘土,牛羊惊恐的嘶鸣,
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索南猛地闭上眼睛,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他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守护这片水源,守护这些生灵,成了他连接过去、对抗虚无的唯一方式,
一种无声的救赎。中午,天气突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压顶,
豆大的冰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打在枯草和岩石上噼啪作响。
索南迅速躲到一处突出的岩壁下。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空气更加清冽。
当他继续前行时,脸色却阴沉下来——一片相对平缓的草甸上,
出现了几道新鲜的、深深的轮胎碾压痕迹。草皮被粗暴地翻开,露出了下面贫瘠的沙土。
旁边,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矿泉水塑料瓶在阳光下刺眼地闪着光。索南紧抿着嘴唇,掏出手机,
对着痕迹和垃圾仔细拍照,标注位置,发送给管护站。他看着那破坏的痕迹,
又望向远处奔流不息的扎曲河水,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4 课堂内外的传承“同学们,跟我读,‘水,是我们生命的源泉,是草原的血脉。
’”央金拉姆站在明亮的教室里,用清脆的藏语领读。台下,几十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小脸红扑扑的。这里是玉树市第一民族小学,
灾后重建的标志性工程之一。现代化的教学设备一应俱全。
央金努力在语文课和自然课里融入家乡的元素。她教孩子们唱古老的藏族童谣,
讲述格萨尔王传说中关于雪山神湖的片段。她指着窗外隐约可见的山峦:“看,
那些雪山融化的雪水,流进了通天河,流进了扎曲河,最后变成了长江、黄河、澜沧江,
养育了我们,也养育了下游千千万万的人。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们。”课间,
一个叫多吉的小男孩跑到她面前,仰着小脸,认真地说:“央金老师,我阿爸说了,
不能往河里扔垃圾,那是‘曲登’水神的家!”央金心头一热,
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多吉的阿爸说得对!你阿爸真棒!”放学后,
她带着高年级的学生来到附近的结古寺外围。宏伟的寺庙依山而建,金顶在夕阳下闪耀。
虔诚的信众沿着转经道缓缓行走,手中的转经筒发出连绵不绝的嗡鸣。
低沉悠扬的诵经声从寺内传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央金轻声向孩子们解释着转经的方向顺时针,提醒他们保持安静和尊重。“老师,
他们为什么每天都来转啊?”一个好奇的汉族小女孩问。“这是他们的信仰,
就像…就像我们每天要学习知识一样重要。”央金斟酌着词句,
“信仰让他们在困难的时候有力量,就像地震之后,大家就是靠着这份信念,互相帮助,
一起重建了家园。”她看到老阿妈卓嘎也在转经的人群中,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课后,
她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藏族老教师格桑聊起天。格桑老师叹了口气:“央金啊,你的想法很好。
但现在孩子们接触的东西太多了,电视、手机…藏语说得没以前好了,对老规矩懂得也少了。
我们这把老骨头,真怕这些东西断了根啊。
”央金看着操场上奔跑嬉戏、穿着时尚运动鞋的孩子们,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传承,
不是把过去原封不动地搬进玻璃柜,而是要让它在新的土壤里继续生长。她鼓起勇气,
在一次家访时对沉默的父亲说:“阿爸,您…您能不能抽空来学校,
给孩子们讲讲草原上的动物?讲讲您巡护时看到的事情?”索南正擦拭着他的巡护望远镜,
闻言动作一顿,头也没抬,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听不出是“嗯”还是“哼”。
央金的心沉了一下,却也没再追问。她知道,这需要时间。
5 微澜:旅游与生态的初碰撞“李老板!你这地方真不错!视野绝了!
”几个穿着冲锋衣、带着长焦镜头的游客兴奋地走进“澜沧源”生态民宿的小院。
老板李志远,一个笑容爽朗、皮肤晒得黝黑的汉族汉子,热情地迎上去:“欢迎欢迎!
路上辛苦了吧?快进来喝杯热酥油茶暖暖!”民宿建在玉树市郊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上,
主体是朴实的石木结构,巧妙地融合了藏式彩绘门窗和现代简约内饰。
屋顶上几块太阳能板在阳光下泛着光。“我们这儿提倡低碳,
”李志远一边给客人倒茶一边介绍,“热水靠太阳能,垃圾分类处理,
食材尽量用本地老乡家的牦牛奶、酥油和野菜。玩呢,咱们不赶景点,主要是体验,
比如去老乡家学打酥油,或者我帮你们联系有资质的向导,去昂赛大峡谷外围看看丹霞地貌,
运气好说不定能远远瞅见岩羊什么的。记住啊,在咱这儿,垃圾随身带走,别惊扰动物,
别乱开车碾压草场,就是对这片神山圣湖最大的尊重!”几天后,
李志远带着这几位摄影爱好者驱车前往昂赛大峡谷入口附近。
壮丽的丹霞地貌让游客们惊叹不已,快门声此起彼伏。与此同时,
索南达杰也接到了管护站的通知,负责监督这批游客在指定区域的行动。
他骑着摩托车远远跟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起初还算顺利。
但当车队在一处视野极佳的平台停下时,一个年轻的男游客为了寻找更好的拍摄角度,
试图攀爬一处有明显地质脆弱标识的陡峭岩壁。“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