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然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接到那个电话的。
彼时,他正陷在上海陆家嘴写字楼的格子里,被一串致命的bug和产品经理催魂夺命的“在吗”折磨得焦头烂额。
屏幕上的代码像纠缠的蛛网,荧光灯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个疲惫的灵魂上,空气中弥漫着***、外卖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混合气味。
这是他熟悉的世界,一个由0和1构成的,高速运转却毫无生气的世界。
电话是老家的村长打来的,带着浓重的乡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湿漉漉的石子,砸进林静然干涸的神经。
“静然啊,你爷爷……走了。”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键盘的敲击声、同事的讨论声、窗外隐约的汽笛声,都潮水般退去。
林静然的脑海里只剩下“走了”两个字,空洞地回响。
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爷爷”这个称呼,它太遥远了,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静静地躺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落满了灰尘。
他请了假,在一众同事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中,离开了那栋他奋斗了五年的大楼。
高铁飞速地穿行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窗外的景象从摩天大楼的森林,逐渐过渡到低矮的平房和连绵的田野。
林静然靠着窗,看着那些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景色,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从梦中唤醒的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茫然,返回一个早己疏远的故乡。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也很安静,就像他的人一样。
村里来了些长辈,说着一些“节哀顺变”的话。
林静然麻木地应酬着,像一个提线木偶。
他环顾着这座老宅,青瓦白墙,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一切都和他童年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多,只是更旧了些,也更静了些。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村长递给他的一份遗嘱。
“你爷爷说了,这老宅子,连同后山那片兰圃,都留给你。”
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他特意嘱咐,书房里有一样东西,让你一定亲手去取。”
林静然推开那扇久违的书房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墨香和干枯植物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书房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宽大的书桌,几把竹椅,西壁则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关于兰花的书籍,从《兰蕙小史》到《金漳兰谱》,从现代植物学专著到线装的古籍。
林静然这才真正想起,他的爷爷,林望舒,是远近闻名的养兰人。
在林静然的童年里,爷爷总是在那个神秘的兰圃里忙碌,他的手上永远带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他会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去观察一株兰草的叶片,去轻抚它含苞待放的花蕾。
那时候的林静然无法理解,这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草”,为何能让爷爷倾注如此多的心血。
他走向书桌,桌上除了一方砚台、几支毛笔,只有一个用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件,旁边压着一封信。
信封上是爷爷那手苍劲有力的毛笔字:“静然亲启”。
他拆开信,信纸己经微微泛黄。
“静然吾孙:见字如面。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己经去和我那些老朋友们喝茶聊兰了。
不必悲伤,生老病死,本是自然之道,如同兰之花开花落。
这栋老宅,我知道你未必想长住。
都市的繁华,或许更适合你们年轻人。
但爷爷还是想将它留给你,因为这里有我们林家的根。
书桌上这样东西,是我留给你最重要的遗产。
它不是金银,却胜过金银。
它是一株兰,我们家世代守护的一株奇兰,名为‘墨兰之心’。
它己经许多年没有开花了,我穷尽一生,也未能再见其盛放之姿。
或许,是我心不静了。
我这一生,爱兰,养兰,也曾因兰而名,因兰而利。
渐渐地,初心蒙了尘。
这‘墨兰之心’,极有灵性,它能感知到人心的浮躁与功利。
我死前曾想,或许只有像你这样,远离了兰花名利场,心思单纯的后辈,才能让它重新绽放。
记住,养它,不能靠暖气,不能靠肥料,更不能靠那些投机取巧的法子。
爷爷的遗言只有一句:唯有当它感受到真正的‘静’与‘然’时,才会开花。
莫卖了它,那会是我们家的罪过。
爷爷 林望舒”林静然读完信,心中五味杂陈。
他轻轻解开包裹着物体的布,里面是一个古朴的紫砂盆,盆中,一株兰花静静地立着。
说实话,它看起来其貌不扬。
几片叶子,色泽呈深绿,叶形修长,但并无出奇之处。
整株兰草上看不到一个花苞,只有沉静的绿意。
这就是爷爷耗尽一生心血的“墨兰之心”?
林静t然叹了口气,将它端了起来。
他不懂兰花,更不懂什么叫“静”与“然”。
对于一个习惯了用代码逻辑解决问题的程序员来说,这封信里的嘱咐显得过于玄妙和唯心。
葬礼后的几天,林静然开始整理老宅。
他本来的打算是,尽快处理掉这里的一切,然后返回上海。
这栋房子可以卖掉,后山的兰圃可以承包出去。
至于这盆“墨兰之心”,或许可以找个识货的买家。
爷爷的遗言,他虽然记在心里,但在现实的考量面前,似乎显得有些不切实际。
他把“墨兰之心”随意地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每天想起来就浇点水。
他上网查了各种“如何让兰花快速开花”的方法,买了营养液,甚至还想过用编程控制一个模拟自然环境的温控灯。
然而,一周过去了,那盆兰花毫无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急功近利。
村里的陈伯来看过他几次。
陈伯是爷爷的老友,也是个养兰的行家。
他看到林静然把“墨兰之心”就那么大咧咧地放在院子里,心疼得首咂嘴。
“静然呐,你这么养,可是要了它的命了!”
陈伯走上前,仔细端详着那盆兰,“你爷爷的这盆‘心’,可不是这么伺候的。
你看看这土,太湿了。
兰贵养根,水多了,根就烂了。
还有这日头,太烈了,叶子会灼伤的。”
林静t然有些不耐烦:“陈伯,我就是想让它赶紧开花。
开了花,我也算了了爷爷一个心愿。”
陈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失望:“你爷爷的心愿,不是让它开花,是让你懂得如何让它开花。
你啊,跟你当年一模一样,毛毛躁躁。”
他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去兰圃看看吧。
你爷爷真正的本事,都在那里头。”
林静然被陈伯说得有些脸红。
他确实从未真正关心过这些。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应该有明确的输入和输出,有可以量化的KPI。
而眼前的这盆兰花,却像一个无法破解的黑箱,挑战着他所有的认知。
在陈伯的催促下,他拿着一把生锈的钥匙,第一次独自走向了那片属于他的,却又完全陌生的兰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