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发生在一个异常寒冷的深夜。
窗外北风尖啸,如同鬼哭。
炭盆里微弱的火苗早己熄灭,书房里冷得像冰窖。
沈知意伏在案头,正就着一盏孤灯,审阅一份关于北境几个屯田卫所闹饷的急报。
字句间透出的推诿、贪婪和底层兵卒的困苦,让她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握着笔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不是啃食,也不是呜咽。
像是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摩擦着地面。
沈知意笔尖一顿,没有抬头。
那细微的摩擦声停了片刻,似乎在踌躇。
接着,又响了起来,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
终于,在她垂落的、握着朱笔的右手侧后方,那声音停下了。
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试探性的温热气息,小心翼翼地拂过她冰冷的手背。
沈知意垂着眼,目光依旧落在卷宗上。
她能感觉到,一个毛茸茸、带着点湿漉漉凉意的小东西,正极其缓慢地、用脑袋最顶端的绒毛,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她的手腕内侧。
动作笨拙,带着一种小兽寻求庇护的本能,和生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
一下。
很轻,很短暂,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
然后,那点温热的气息和毛茸茸的触感,迅速退开了。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她靴子旁边的阴影里,紧挨着靴子冰冷的皮革,不再动弹。
只传来细微的、努力压抑着的、因寒冷而无法控制的颤抖声。
沈知意握着朱笔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依旧没有低头去看,只是盯着卷宗上那个被下属百般推诿的粮饷缺口数字。
窗外,风声凄厉。
许久,她搁下笔,身体向后,靠进冰冷的紫檀木椅背里。
闭上眼,抬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涩,揉了揉突突首跳的眉心。
靴子旁边,那细微的颤抖,似乎在她靠向椅背的瞬间,奇异地……平复了一点点。
日子在冰与冷的缝隙里缓慢流淌。
墙角那团灰扑扑的小东西,在清粥和旧袍的庇护下,竟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开始显露出一点令人头疼的“活力”。
沈知意给它起了个名字,简单粗暴——灰团子。
灰团子不再满足于缩在角落。
它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胆子也见长。
沈知意伏案处理堆积如山的卷宗时,它便成了书案下最不安分的“监工”。
尤其是当沈知意提笔蘸墨,在那些关乎边关军务、地方吏治的奏疏上落下朱批时,灰团子总会鬼鬼祟祟地从书案下探出脑袋,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移动的笔杆。
然后,趁沈知意凝神思索的间隙,闪电般伸出毛茸茸的前爪!
啪!
带着墨汁的笔尖被肉垫拍歪,在奏疏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滑稽的墨痕。
有时力道没控制好,整张纸都会被它扒拉得皱成一团,墨迹晕染开一大片。
“啧。”
沈知意皱眉,看着被毁掉的重要文书,毫不客气地用笔杆尾端敲在灰团子刚缩回去的爪子上,“安分点!”
“呜……”灰团子吃痛,立刻缩回爪子,委屈地呜咽一声,耷拉着脑袋趴回她靴子边,但那双眼睛依旧贼溜溜地往上瞟,尾巴尖在冰冷的地砖上小幅度地、不服气地扫来扫去。
沈知意看着那团小小的委屈背影,再看看奏疏上那刺眼的墨痕,绷紧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落下的朱批却比之前潦草了几分,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烦躁。
灰团子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纵容”,愈发蹬鼻子上脸。
沈知意偶尔会收到京中旧部辗转递来的密信,内容多是些朝堂风向、同僚倾轧的糟心事。
她看完,通常只冷笑一声,便随手揉成一团丢在书案角落。
每当这时,灰团子便像得到了某种信号,立刻兴奋起来。
它一个猛子扑上去,叼住那纸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如同狩猎成功般的低吼,在冰冷的书房里撒着欢地跑来窜去,把那团承载着龌龊心思的废纸当作假想敌,又撕又咬,最后得意洋洋地将其扯得稀烂,碎纸屑撒得到处都是。
沈知意冷眼看着它闹腾,既不制止,也不理会。
首到灰团子叼着最后一块碎纸片,献宝似的跑到她靴子边蹭蹭,她才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弹在它湿漉漉的鼻尖上。
“蠢东西。”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灰团子被弹得打了个喷嚏,摇摇脑袋,却也不恼,反而凑得更近了些,伸出带着倒刺的温热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她冰冷的靴面。
这看似平静的“共生”,在一个风雪稍歇的午后,被一道刺目的明黄彻底打破。
大太监王德全亲自来了,带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小黄门。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一份被卷起、系着明黄丝绦的圣旨,被王德全那双保养得宜、却带着阴寒的手,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沈知意的书案上。
“沈将军,陛下口谕,请您……亲自接旨。”
王德全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冰锥划过琉璃。
沈知意坐在书案后,目光落在那抹刺眼的明黄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甚至没有起身,只是伸出一只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锦缎。
展开。
圣旨的内容并不长,措辞华丽,充满皇恩浩荡的意味。
核心只有一句:将威远侯府嫡女,赐婚于镇北将军沈知意为妻。
威远侯……沈知意脑中迅速闪过一张油滑谄媚的脸。
一个在兵部尸位素餐、靠祖荫和钻营立足的老狐狸。
他的女儿?
一个在帝都贵女圈里以骄纵奢靡闻名的蠢货。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羞辱的恶心感,瞬间从胃里翻涌上来。
这哪里是恩典?
分明是另一杯裹着蜜糖的鸩酒!
是萧彻在她脖子上套的又一道枷锁!
用一个愚蠢的、背后关系盘根错节的女人,来监视她,牵制她,甚至……彻底毁了她!
沈知意握着圣旨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她猛地抬眼,看向王德全。
那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
王德全被这眼神刺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那点虚假的恭敬几乎挂不住。
他强撑着,尖声道:“沈将军,陛下这是念您劳苦功高,体恤您府中无人主事,特意……滚。”
沈知意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王德全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哆嗦着,却终究不敢在沈知意盛怒的目光下再说什么。
他僵硬地行了个礼,带着小黄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书房门被重重关上。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