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城中村像一口闷烧的破锅。
陈实蜷在褪色的塑料凳上,指尖的烟灰簌簌落在开裂的水泥地缝里。
窗外晾衣绳上挂着三件衣服——两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件蓝得刺眼的校服。
那是儿子小默的初中校服,明天交校服钱的通知单还压在搪瓷杯下,皱得像团腌菜。
“爸,物理卷子签个字。”
小默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
陈实掐灭烟头,抓起桌上的圆珠笔。
笔帽裂了,缠着半圈透明胶带。
他盯着卷头鲜红的“92”,喉结滚了滚。
这孩子从不说“老师催缴费了”,也不问“妈什么时候回来”。
太懂事了,懂事得像把钝刀子,天天往他心窝里慢绞。
柜顶的充电台灯突然灭了。
城中村又跳闸。
黑暗里,小默熟练地摸出蜡烛,火苗噼啪炸开的瞬间,陈实看见儿子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团灰蒙蒙的雾。
砸门声是晌午来的。
三个穿法院制服的人堵在楼道,领头的手里卷着黄纸。
“陈实是吧?
建材店查封执行。”
不锈钢门框震得嗡嗡响,对门阿婆的防盗镜里折射出无数个陈实煞白的脸。
林芳走的那天也这样砸过门。
“陈实!
你让孩子喝西北风吗!”
女人尖利的哭骂混着行李箱轱辘声碾过他耳膜。
如今砸门声更重了,带着公章和印刷体的权威。
“这房子早抵押了,公告期都过了。”
年轻法警把封条拍在开裂的旧防盗门上。
浆糊的酸馊味混着红印章的油墨腥,黏腻地糊住陈实的鼻腔。
他盯着封条上“××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宋体字,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自己给新店挂招牌时也闻过这种味道——红绸子揭下来,金漆招牌上“实诚建材”西个字亮得晃眼。
“老陈,配合下。”
法警队长是老相识,当年店里常给他留便宜瓷砖。
那人别过脸,把最后半截封条狠狠捋平。
小默就是这时候冲上楼的。
男孩抱着洗褪色的帆布书包,胸口剧烈起伏。
楼道里看热闹的目光像蛛网般粘过来,黏在他磨破的鞋尖上。
陈实触电似的扑向封条,指甲抠进浆糊未干的纸缝——“爸!”
书包重重坠地。
一管赭石颜料滚出来,停在法警锃亮的皮鞋边。
空气凝固了。
陈实佝偻的背僵成生锈的铁弓。
他认得那颜料,小默在超市货架前徘徊过三次。
二十八块五,是他昨夜在工地磕破膝盖换来的。
仓库卷帘门被链条锁死时,陈实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啃馒头。
离婚协议里,林芳只要了这间郊区仓库。
“给孩子留个窝”,她签字时钢笔尖戳透了纸。
现在连窝也没了。
“老陈?”
收废品的老赵蹬着三轮晃过来,车斗里废纸壳堆成山,“你这库房……”陈实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喉咙,哽得眼眶发红。
当年他在这仓库教小默认瓷砖型号,孩子举着马克笔在包装箱上画满恐龙。
现在卷帘门贴了交叉封条,像个巨大的血红叉号。
老赵突然压低声音:“后墙根排水沟,昨儿瞧见个东西。”
扒开腐臭的垃圾堆,半截断齿的合金锯片反着冷光。
陈实指尖猛颤——这是德国货!
当年他帮机械厂处理废料,这种合金边角料每公斤多卖六块八!
夜风卷着污水沟的馊味灌进顶楼铁皮屋。
小默跪在地上拼试卷。
蜡油滴在“92分”上,烫出个黑洞。
陈实摸出裤袋里所有的钱:两张十块,三枚硬币,颜料管在掌心硌出红印。
“拿着。”
他把钱拍在儿子作业本上。
短暂的死寂后,撕拉声刺破黑暗——小默把作业本封面撕了,露出底下未完成的素描:佝偻背影在垃圾山上弯腰,手指正探向半截反光的金属。
画名用铅笔写在角落:《拾光者》。
陈实突然抓起颜料管冲向公用水房。
水龙头锈死了,他拿牙咬开管盖,赭色膏体挤在手心像凝固的血。
“爸?”
男孩的惊呼被铁皮屋甩在身后。
陈实冲下吱呀作响的楼梯,城中村的灯光将他狂奔的影子扯成碎片。
废品站铁门己锁。
陈实把脸挤进栅栏缝,嘶吼惊起野狗狂吠。
看门老头叼着烟出来时,他正把赭石颜料抹在断锯片上:“合金的!
您验验!”
老头拿磁铁吸了吸,嗤笑:“烂铁三毛。”
“德国货!
能切割大理石的!”
陈实掰着铁门的手爆出青筋。
称重秤显示0.73公斤。
老头弹给他两枚硬币:“加你五毛,当可怜娃。”
陈实蜷在围墙根数钱。
二十二块,够买三天馒头,够交半月水电费。
风卷起张超市海报,广告词糊在他汗湿的背上:“尊享生活,从品质开始”。
硬币落进搪瓷杯的脆响惊醒了小默。
男孩光脚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撕坏的作业本封面——那上面有陈实龙飞凤舞的家长签名。
“爸,”黑暗里传来轻得像叹息的声音,“明天月考,我帮你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