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次短暂的接触后,林远发现自己对陈默的关注变得难以抑制。
那惊鸿一瞥的恐慌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持续扩散,扰乱了他惯常平静的思绪。
他依然在图书馆、食堂、林荫道“遇见”陈默,但目光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大脑“记录”的细节也更倾向于捕捉那些可能揭示答案的蛛丝马迹。
陈默似乎恢复了“正常”。
他还是坐在靠窗第三个位置,安静地看书或写东西,偶尔对着窗外发呆。
但林远超强的记忆和观察力很快捕捉到了不同。
陈默身上那种游离感似乎更重了,有时会对着笔记本上刚写下的字迹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的笔迹。
他点餐时偶尔会卡壳,盯着菜单犹豫很久,似乎想不起自己昨天吃了什么,或者哪个窗口的菜更合口味。
有一次,林远看到他在通往宿舍楼的分岔路口停了下来,左右张望了几秒钟,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才选择了左边那条路。
这些细微的变化,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心不在焉,但在林远看来,却是清晰指向某种“故障”的信号。
他想起了陈默在图书馆发病时的样子。
那不像普通的身体不适。
那是一种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混乱。
林远开始有意识地出现在陈默可能经过的地方。
他调整了自己的作息,以便能在图书馆陈默常坐的位置附近找到一个座位。
他并非刻意搭讪,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守护者(或者说观察者),在安全的距离内,试图拼凑出那个谜题的碎片。
毕业的气氛日益浓厚。
校园里随处可见穿着学士服拍照留念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对未来的憧憬、迷茫以及离别的感伤。
林远也收到了几家媒体的实习面试通知,但他心中那个关于陈默的疑问,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一部分注意力。
这天下午,林远抱着一摞刚还的书,准备离开图书馆。
走到门口时,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那个靠窗的位置——陈默不在。
林远微微有些失落,但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
他摇摇头,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初夏的阳光有些灼热,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林远刚走下台阶没几步,就看到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默正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张纸,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纸张的边缘。
林远脚步顿了一下。
他本可以像往常一样,默默走过。
但陈默脸上那种混合着困惑和轻微焦躁的神情,像一根无形的钩子,拉住了他。
林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走了过去。
“陈默?”
林远的声音不高,尽量显得自然。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被打断的茫然,随即聚焦在林远脸上。
他显然还记得林远,那个在图书馆递给他笔的人。
他脸上露出一丝局促的笑容:“呃,是你啊……林远?”
他似乎在确认名字。
“嗯。”
林远点点头,目光落在陈默手里的纸上。
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A4纸,上面似乎是某个招聘会的岗位列表。
“在看招聘信息?”
“啊?
哦,对。”
陈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眼神又变得有些飘忽,“嗯……在看招聘信息。”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点不确定。
“找到合适的了吗?”
林远问,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陈默。
他看到陈默的指尖因为用力揉搓纸张而微微泛白,额角似乎又沁出了一点细汗,尽管天气并不算特别闷热。
“合适的……”陈默喃喃道,目光在纸面上快速扫过,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像……有?
还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自我怀疑。
他抬起头,看向林远,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求助的困惑,“我……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了。
刚才明明看到几个感觉还行的岗位,做了标记,但……好像找不到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挫败感。
林远的心沉了一下。
这显然不是简单的记性差。
他清晰地记得,就在昨天,他还“看到”陈默在图书馆对着电脑屏幕整理求职资料,神情专注。
那些资料里,肯定包括他此刻拿在手里的岗位列表。
“你做了标记?
用什么笔画的?”
林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可靠,像是在帮助一个普通的朋友回忆。
“笔……好像是红色的圆珠笔?”
陈默不太确定地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林远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纸张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墨点。
那是圆珠笔按压时不小心溢出的油墨,位置很隐蔽。
他立刻指向那个位置:“你看这里,是不是有红墨水的痕迹?
可能你确实用红笔画过。”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红点。
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
红笔!
我肯定用红笔画过!”
他立刻低头,更加仔细地搜寻纸面。
很快,他在一处空白处找到了几个用极轻笔触、几乎要消失的红色小勾。
“找到了!
在这里!”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之前的焦躁一扫而空。
“是这几个岗位?”
林远凑近了一点,看向他指着的地方。
那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文案策划和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助理职位。
“嗯!
就是这两个!”
陈默用力点头,看向林远的眼神充满了感激,“谢谢你!
林远!
我……我刚才真是急死了,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像金鱼了,七秒就忘。”
林远看着他真诚的笑容和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后怕,心中五味杂陈。
陈默用轻松的自嘲掩饰着内心的不安,但林远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刚才那一刻的恐慌和无助,那和在图书馆发病时的感觉如出一辙,只是程度稍轻。
“没什么,小事。”
林远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
我是说,突然想不起一些刚看过或者刚做过的事情?”
陈默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不太想深谈这个话题。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手指又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嗯……偶尔吧。
可能是最近找工作压力太大,没休息好。”
他含糊地解释,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你知道的,毕业季嘛,大家都焦头烂额的。”
这个解释在林远听来太过苍白。
压力大或许会让人健忘,但陈默的表现,尤其是图书馆那次,己经超出了“偶尔”和“压力大”的范畴。
林远没有追问。
他明白陈默在回避,就像上次在图书馆急于离开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不愿示人的脆弱。
“压力确实大。”
林远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转移了话题,“你刚说的这两个岗位,看起来都挺适合你专业的。
文化传播和出版,方向不错。”
提到工作,陈默的注意力似乎被转移了,眼神也亮了些:“是啊,我也觉得。
尤其是出版社那个编辑助理,虽然起点低,但能学到东西。
就是不知道竞争激不激烈。”
他叹了口气,脸上又浮现出对未来的迷茫,“感觉所有人都挤破头在往里面冲。”
“试试看才知道。”
林远鼓励道,“投简历了吗?”
“嗯,投了出版社那个。
文化传播那个……好像还没?”
陈默又低头看了看纸,语气又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应该……是投了吧?
我记不太清了,得回去查查邮箱。”
他脸上掠过一丝懊恼。
林远心中了然。
这恐怕又是一个被遗忘的“待办事项”。
“现在查?”
他提议道。
陈默拿出手机,手指有些笨拙地解锁屏幕,点开邮箱APP。
他翻动着收件箱和己发送邮件,眉头又慢慢锁紧。
“好像……没找到发送记录?”
他喃喃道,语气带着自我怀疑,“难道我忘了投?
不可能啊……我记得我填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也许是记混了,或者系统延迟。”
林远冷静地分析,试图缓解他的焦虑,“现在投也不晚。
需要帮忙看看岗位要求和简历吗?
我新闻系的,对这类文字的东西还算敏感。”
这个提议脱口而出,连林远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很少主动提出帮助别人。
陈默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林远,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惊喜?
“真的吗?
那……那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不会。
正好我也在整理自己的求职材料,互相参考一下。”
林远找了个合理的理由。
他确实需要整理,但此刻,帮助陈默确认并投递这份简历,似乎比自己的事情更重要。
“那太好了!
谢谢你林远!”
陈默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刚才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不少,“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图书馆旁边那家‘慢时光’的拿铁不错。”
他主动发出邀请,这在他独来独往的性格里,实属罕见。
林远看着陈默眼中真诚的光,心头微动。
“好。”
他简洁地答应。
“慢时光”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轻柔的音乐。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陈默点了两杯拿铁。
等待咖啡的间隙,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窗外是熟悉的校园景色,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形成温暖的光斑。
“你……好像观察力特别强?”
陈默打破了沉默,目光带着好奇落在林远脸上,“刚才在树下,那个红墨点那么小,你一眼就看到了。”
林远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水杯,指尖感受着玻璃的凉意。
他该怎么解释?
说自己有超忆症,能记住所有细节?
这听起来太匪夷所思,更像是一种炫耀或怪异的自白。
“嗯,可能……习惯了。”
林远含糊地回答,避开了陈默探究的目光,“写东西的人,总得留心细节。”
“难怪。”
陈默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深究。
他搅拌着刚送上来的拿铁,白色的奶泡在深棕色的液体上旋转出细腻的花纹。
“其实……”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低了下去,“我这种情况,确实不止是压力大那么简单。”
林远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看向陈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抬起头,眼神坦率却也带着一丝无奈:“我有……间歇性失忆症。
医生说的。
不是那种电视剧里演的大片空白,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忘记一些刚刚发生的事情,或者想不起一些明明知道的东西。
就像……大脑突然短路了。”
他苦笑了一下,“刚才在树下那样,还有上次在图书馆……让你见笑了。”
终于听到了明确的答案,林远心中悬着的石头并未完全落地,反而感到一种更沉重的担忧。
医生的诊断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不是健忘,是病症。
“多久了?”
林远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关切。
“其实很早就有苗头,高中时就偶尔会忘记一些小事情,比如带钥匙、忘作业什么的,但家里人和我自己都觉得是粗心。
大学后好像……严重了一点。
尤其是最近这半年,发作得频繁了些。”
陈默搅动着咖啡,目光落在旋转的漩涡上,“像今天这种忘记刚看过的重要信息,或者不确定自己做过什么事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医生说可能是某种神经性的问题,具体原因还在查,开了点营养神经的药,但效果……好像不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
“上次在图书馆……”林远试探着问。
“那次……”陈默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温热的咖啡杯,“那次是最严重的一次。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特别陌生,特别可怕。
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是谁……都模糊了。”
他回忆起那一刻,身体似乎还残留着当时的恐惧,微微绷紧。
“幸好你……递了笔过来。
那个动作,还有你的声音,好像……把我拉回来了一点。”
他看向林远,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谢谢你,林远。”
林远沉默着。
他能想象那种与世界彻底失联的恐慌,那绝对比他自己被庞杂记忆淹没的痛苦更令人窒息。
他看着眼前这个坦诚说出自己病症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同情,有理解,还有一种……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
“不用谢。”
林远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那……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有说怎么控制或者治疗吗?”
“就是吃药,注意休息,保持情绪稳定,避免太大压力。”
陈默耸耸肩,笑容带着点苦涩,“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难。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他指的是毕业和求职的压力。
“确实不容易。”
林远认同道。
他看着陈默略显疲惫的侧脸,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形成。
“或许……我可以帮你。”
“帮我?”
陈默有些意外。
“嗯。”
林远点点头,语气认真,“我的记性……特别好。
只要我见过、听过的事情,基本不会忘。”
他没有用“超忆症”这个词,但表达的意思足够清晰。
“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记住的信息,或者约会时间,我可以帮你记着,到时候提醒你。”
陈默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林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个人人自顾不暇的毕业季,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愿意主动承担起帮助他记忆的责任?
这善意来得太突然,也太沉重。
“这……这怎么行?
太麻烦你了!”
陈默连忙摆手,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慌乱,“我自己多注意就好了,真的不用……”“不麻烦。”
林远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只是顺手的事。
而且,我也需要整理自己的记忆,帮你记着,就当……帮我锻炼分类能力了。”
他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试图减轻陈默的心理负担。
“就当是……互相帮助?
你请我喝咖啡,我帮你记点东西。”
陈默看着林远平静而认真的眼神,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内心挣扎着。
一方面,他害怕麻烦别人,尤其是这种需要长期付出的帮助;另一方面,他太清楚自己记忆的不可靠性了,每一次遗忘带来的恐慌和无助都像一场小型灾难。
林远的提议,就像溺水者面前递来的一根浮木。
“那……那好吧。”
陈默最终妥协了,声音带着感激的微颤,眼圈似乎有些泛红,“真的……太谢谢你了,林远。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不用谢。”
林远再次说道,语气温和而肯定,“把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陈默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林远接过手机,快速地在通讯录里输入自己的名字和号码,然后在备注栏里,输入了一行字:`[重要] 林远 - 记忆锚点 (可随时提醒)`他把手机递还给陈默。
陈默看到那行备注,心头猛地一震。
“记忆锚点……”他轻声念了出来,这西个字像带着温度,沉甸甸地落入他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
“嗯。”
林远点点头,“以后需要记住什么,或者不确定自己忘了什么,随时找我。”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中带着醇香。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两人模糊的倒影。
林远看着对面低头看着手机备注、神色复杂的陈默,心中那份因好奇而生的牵引感,不知不觉间,己经缠绕上了一层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温柔。
粉红色的天空早己成为记忆中的一抹暖色,但此刻,在这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安静角落,一种新的、带着未知重量的联系,正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之间悄然建立。
一个背负着遗忘的诅咒,一个承载着记忆的重担。
毕业季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咖啡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以及两颗在迷茫中意外靠近的心跳。
陈默收起手机,抬起头,对着林远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点腼腆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这个笑容,连同他眼中那份混合着感激、依赖和重新燃起的希望的光,被林远超忆的大脑清晰地、永久地镌刻下来。
“好。”
陈默轻声应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林远也回以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档案馆”里,关于陈默的档案,将不再仅仅是无数的细节碎片,而是开始编织进一条名为“责任”与“陪伴”的线。
而他甘之如饴。
粉红色的伊始,延伸向了一条布满遗忘荆棘的道路,而他,决定成为那个手持利刃(记忆)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