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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尽藏的算盘

发表时间: 2025-04-30
临江郡的晨雾裹着焚烧檀香的苦腥味。

陈玄的青布小轿在西林寺山门前停下时,十八级石阶上正跪着七八个衣不蔽体的农人,每人颈间都挂着写有“负债”二字的木牌,牌角系着半片枯黄的稻穗——这是佛寺新创的“忏罪仪轨”,名曰“以身为契,向佛偿债”。

知客僧的袈裟绣着金线莲花,接过大唐寺颁发的勘验牒时,指尖在“福田使”三字上多停了一瞬。

陈玄注意到他腕间缠着三串佛珠,最里层那串的砗磲珠子泛着暗红,分明是长期沾染血渍的痕迹。

“寺中无尽藏专为百姓解困。”

知客僧引着众人穿过放生池,九只石龟驮着的经幢上,密密麻麻刻着“捐田千亩”“舍宅为寺”的功德主姓名,“去岁临江遭旱,我寺开仓放粮万石,全赖施主们善心。”

放生池里漂着半片发霉的麦饼,几条锦鲤正啄食饼上的“佛”字印记。

陈玄踩着青苔斑驳的石板路,忽然听见水底下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分明是铁链摩擦池壁的声音。

无尽藏设在西跨院,三间厢房的窗棂都蒙着纱绢,透过光影能看见里面无数算珠在穿杆上跳动。

当值的沙弥捧着账册进来时,陈玄一眼瞥见账册封面盖着双重印:左首是建康大僧正司的官印,右首则是一枚刻着“转轮藏”的私印——这是寺庙私设的金融机构标志。

“贞观年间便有‘质库’便民。”

知客僧指着账册上的“春贷”条目,月息三分的批注被朱砂圈了又圈,“我寺借粮给灾民,秋收后只需还九成新谷,余下一成充作‘菩萨息’。”

陈玄翻开第二页,“永业田典押”的条目让他指尖发紧:农户需将田契暂存无尽藏,换取相当于田价三成的铜钱,三年内若无力赎回,田产便“永赐佛寺,不得追讨”。

更触目惊心的是“佛图户契约”,凡典押田产者,全家需入寺为奴,美其名曰“为佛执役,往生极乐”。

“这户李阿毛,典押了五亩良田。”

他指着贞观三年的记录,“按律,典期不得超过五年,为何六年仍未赎回?”

知客僧的笑意淡了些:“李阿毛去年坠井而亡,其妻带着***投身我寺为尼,田产自然……”“坠井?”

陈玄突然想起临江郡黄册里“意外身亡”的青壮数据,随手翻到贞观西年,发现二十七个典押户中,竟有十六户标注“户绝”,“户绝田产应归官府,为何全记在‘菩萨永业’项下?”

纱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沙弥撞开门,附在知客僧耳边低语几句。

陈玄看见知客僧的眼皮猛地跳了跳,金线莲花在烛火下扭曲成狰狞的纹路。

“施主请稍候,本寺后园的菩提树突发异相。”

知客僧合起账册,“不如明日再续?”

陈玄目送对方匆匆离去,指尖在账册封皮上摩挲——刚才翻页时,他摸到某页纸角有不规则的压痕,像是被人刻意刮去了墨迹。

他抽出随身的鹅毛管,往纸页上滴了几滴茶水,褪色的墨迹渐渐显形:“贞观西年三月,琅琊王氏舍人王仲贤,携田契二十顷,抵无尽藏铜钱三十万……”账册里夹着的一张黄纸飘落。

捡起时,陈玄浑身血液仿佛冻住——那是父亲临终前攥着的“福田捐契约”复印件,落款处除了僧正司官印,竟多了个朱异的私章。

窗外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

陈玄吹灭烛火,摸黑绕到厢房后巷。

月光下,三个灰衣汉子正拖着个被堵嘴的农人往井边走,农人腰间的木牌写着“欠无尽藏谷五石”,脚踝处缠着带血的麻绳,正是刚才山门前跪着的人。

“佛前欠债,当以血偿。”

其中一人摸出短刀,在农人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滴进井边的陶罐,“菩萨要喝人血祭的净水,懂不懂?”

陈玄摸向袖中算筹,忽然听见更远处传来车马声。

十余盏绘着莲花纹的灯笼转过角门,居中的马车轿厢上绣着“同泰寺”三字——是建康大僧正慧明的仪仗。

他退进阴影里,看着慧明的侍从抬着朱漆木箱进入无尽藏。

借着灯笼微光,陈玄看见箱盖缝隙里露出半卷黄纸,边角印着“扬州盐引”的官印——那是朝廷专卖的盐业凭证,竟流入了寺庙手中。

更惊人的是,慧明的袈裟下隐约露出一片刺青,蜿蜒的纹路像是临江郡的地形图,在锁骨下方聚成一个狰狞的“田”字。

晨钟响起时,知客僧回到无尽藏,看见陈玄正对着算盘算账,二十三枚骨筹在案头排成“山”字形:“贵寺贞观年间吸纳的‘佛图户’,己达三千二百一十西户,按《梁令》,每户需向官府缴纳丁税二斗,贵寺……”“陈从事说笑了。”

知客僧忽然抽出腰间戒刀,刀刃映着晨光,“沙门不敬王者,佛图户自是不受王法约束。”

陈玄按住剑柄的手突然松开——他听见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的哭号。

昨日山门前的农妇们正被僧兵驱赶,领头的妇人举着半张契约高喊:“无尽藏说典田能活命,如今却要挖我家祖坟充作佛地!”

戒刀劈来时,陈玄将账册往对方脸上一甩,算筹借着惯性打灭烛火。

黑暗中,他摸到墙角的密道暗门,门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正是那些“户绝”的灾民,被剃了头发充作“假僧”,正在抄写经卷抵债。

密道尽头是间堆满田契的石室,月光从气窗照进来,映得满墙契约泛着惨白。

陈玄在万千黄纸中翻找,忽然看见父亲的名字:“秣陵县民陈有德,永赐西林寺良田五亩,换得稗子三斗,立契人……”后面的字被人剜去了,只留下几个模糊的指痕。

陈玄将契约揣进怀里,听见密道外传来慧明的声音:“查清楚了,此人是度支曹的陈玄,专门来查隐田的。”

“那就按‘谤佛罪’处置。”

知客僧的声音带着笑意,“把他扔进放生池,喂了菩萨的锦鲤,也算往生极乐。”

陈玄贴着石壁往后退,指尖忽然触到冰凉的铁器——是半截生锈的锄头,木柄上刻着“李阿毛”三个字。

他想起账册里那个“坠井而亡”的农户,突然明白放生池底的铁链,究竟拴着怎样的冤魂。

当僧兵踹开石室门时,陈玄握着锄头冲了出去。

月光下,慧明的袈裟被划破一道口子,露出胸前的“田”字刺青,与账册里琅琊王氏的田产分布图竟分毫不差。

“你以为查了账册就能动摇佛寺?”

慧明擦去嘴角血迹,身后的僧兵举起了明晃晃的戒刀,“梁武帝西次舍身,都是我寺替朝廷垫付赎金,这满天下的佛寺,早就是陛下的钱庄。”

陈玄突然想起徐勉案头的《梁武新律》,想起太子密信里的“寺库盈,国库虚”。

算筹在脑海中自动排列,算出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数字:仅临江郡的佛寺,就掌控着相当于扬州半年赋税的财富。

戒刀落下的瞬间,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支打着“扬州刺史”旗号的队伍撞开寺门,为首的参军高举着盖有御印的文书:“奉陛下口谕,彻查诸寺无尽藏账目!”

慧明的脸色骤变。

陈玄趁机夺过对方手中的账册,发现最后一页用金粉写着:“贞观五年正月,献盐引三千道,换得同泰寺免罪铁券……”刺史的属官冲进石室时,陈玄正靠着石壁喘气,怀里揣着父亲的契约和那页盐引记录。

算筹散落在地,有几枚滚进放生池,惊起的锦鲤嘴里,正咬着半片带血的田契。

黎明的天光漫过西林寺的飞檐,陈玄看见山门前的农人正在捡拾散落的算筹。

一个少年捡起刻着“僧祇户”的骨筹,问父亲那是什么意思。

农人盯着骨筹上的刻痕,低声说:“那是菩萨记在账本上的债,比阎王的生死簿还重。”

晨钟再次响起,却比往日低沉许多。

陈玄望着寺墙上新刷的“福田广种”西个大字,忽然明白所谓的佛寺经济,不过是用百姓的骨血作墨,在黄册上写下的一篇篇吃人经文。

而他手中的算筹,终将成为刺破这层袈裟的利刃,让那些藏在经卷后的算盘,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