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起得稍晚些,见下人们已在外屋候着。知夏打了帘帐进来,领着一群人伺候我洗漱。
知夏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虽不是打小跟在我身侧,但各方各面倒也算稳妥。只一点,我晓得,我的母妃免不得和她来往得密切,因而与其说是侍奉,多少也带着点监视的意味。那女人,难道还怕我坏了她好事?
除此之外,屋外头还有双眼睛死死盯着我,那是顾景承派来的。我洗漱完毕,端坐在铜镜前由婢子梳发。指尖一一点过台上的首饰,宫里头那帮人着实下了血本,这些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奇样式。
我随手拿起一只流苏簪子,比划着,对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道,“安公公,厂督大人遣您来是替本宫料理周遭事务的,可这连本宫更衣洗漱您都在外盯着,一举一动皆逃不过眼,您说,来日本宫与厂督叙说起来,大人会不会吃味?”
我觉着那厮儿脸上准是泛起了微红,稍顿,略带尖细的声音传来,“奴才不敢冒犯公主分毫,只今日大人让奴才传话,午间过来用膳。见公主依旧寝着,便候着,现话已带到,奴才也退了”
只听得他脚步离开的声音,我忽的又想起顾景承昨日的一言一行,似是对我有意。可当真若是有情,又何必好生讨厌得故意派了个心腹监视我的言行举止,位高权重,踩着尸体往上爬的人到底多疑,放心不过我,难不成我还会替宫里头做事?与其这般,我跟着他一起谋反夺取江山的可能性还大些呢!
毕竟,我可是灾星。
下人们都是会看眼色的,今日他们明显规矩且恭敬了许多。头几日,我无意听得廊下几个小丫头碎嘴,说是厂督根本看不起公主,还不如潇湘苑里头的婉清姑娘受宠,她们自倒霉运,到我这边做事。
我虽是听惯了这些话语,但总要立威,没听得这府中除我之外,哪个女子是顾景承用轿子抬进门的。于是,各赐了她们三十板子,遣散了她们去潇湘苑,算成全一桩美事,也当是杀鸡儆猴,好叫她们知道面前的这位在宫里头是实打实的公主殿下,在府里头更是实打实的厂督夫人。
顾景承,厂督大人。
外头阳光柔和,碎碎地扑在我的脸上,我拣选着妆奁里的首饰,金灿灿的光晃我的眼,一时失神,温暖得仿佛回到了我和他初见的那个春日午后,那年我十二岁。
“拜见公主殿下。”
我记得这个场景。那会儿,我正懒懒地翻着手中泛黄的书页,一句脆生生落入了我的耳朵,斜眼瞥见一个修长的单薄的身影跪在冷冷的青砖石上。
嬷嬷说,这是新拨过来的小太监供我使唤的。
我厌恶阉人,他们惯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且不干净。送我这边的,也足可见他的不讨喜,准是在那边受尽了白眼,随意给他寻了个去处。
可那日我瞧见他,全然无嫌恶,应是年纪相仿,或是他还未沾染上这世间的脏气,我有一瞬间心似乎被窗外点点落下的粉瓣拨动,便应下了 。
他生得俊朗,生得明艳,如外头的阳光般清爽,寻不到丝毫阴邪之气。我那时还吁叹他的出生,哪怕是生在平头百姓家,他都应该有比这更好的出路。
不过,现在的他,倒是有几分奸佞,我兀自想着。
他跟了我整整三年,却也跟着我受了整整三年的苦。都说奴才随主,虎落平阳尚且被犬欺,我一个灾星公主身旁的小太监,又能有什么好待遇?
我还记得那日,冬日炭火少得很,内务府又说今日各宫皆如此,难得很。我清楚 ,他们得到的旨意是冻不死我即可,不必在我身上多花心思,炭比人贵。
我毕竟是小女孩,冷得直哆嗦,尽管多盖了几层棉被,可我觉得是多了几层冰在身上,更寒了。是他跑去了惜薪司,用满身的淤青换回了一小箩筐的银炭。
我拿着丝巾点了药替他擦拭伤痕,还年幼的时候总爱委屈得落泪,怪自己连累了他,何必为我如此。
他长我三岁,小大人的样子,拭去我的泪痕,轻轻地哄着我,说要保护我一生周全,说要让我过上人上人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有了决绝和憎恨。
思绪被风吹过树尖的声音拉回了现实,外头粉瓣又落了,一地的烂漫,真好看。
那时,我还笑他痴傻,什么人上人,他能安安稳稳陪伴在我的身边,我能平平安安过完我这本不该的一生,就已然是幸运了。
我轻嘘了一声,不知何时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鼻头发酸,五年前的事了,于今想起还是不免伤怀。
我承认此时此刻我是有点动容的,但也只一恍,便回了心神。五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切了,人心哪会如磐石那般坚固不可移。
我俩,只不过都在各取所需罢了。
“公主,婉清姑娘前来请安。”
潇湘苑那帮女子,我是听闻过些许的。宫人杂谈,道那顾景承能攀上如此高位,少不了和左相狼狈为奸,如今朝中,只有左相能和他分庭抗礼,相互制衡。左青是只老狐狸,顾景承开府后,便接连送了女子进来,供其取悦,以显其情谊世好,顺便把他俩那一条绳子拉得再紧点。
想到这,我打了个激灵。顾景承果然也是只狐狸,自我入府来夜夜流连,怕也是在给那左青传达信号:看,咱俩永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候片刻吧。”今日的发髻梳得极好,我满意地点点头,便去前厅用早膳。清粥小菜,我坐的角度刚好可以瞧见那婉清姑娘的身影,顺道在心里也打好了算盘:她若客气,便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任她缠着顾景承,也好让我清闲。若是来***……
顾景承是顾景承,婉清的背后是左相一支,我背后是皇家一脉。虽说我与那皇帝不对付,但今日如这婉清欺压到我上头,也是损了皇家脸面。怕是顾景承也在抉择,往后的日子哪边应去得勤快些?
我吹着勺中滚烫的豆浆,不紧不慢地喝着。她跟了他两年,足足享了两年好日子,到底是有些脾性在身上的,若不是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恐是顾府上上下下早已把他当做了女主人。
尽了碗中最后一口豆浆,命人收拾了膳食,漱了口,起身向厅外走去。“外头暖和些,在这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