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油灯下的算术题(二)晨雾还未散尽,打谷场上的石碾子己经发出***。
陆远舟被父亲的咳嗽声惊醒时,窗棂上结的霜花正往下滴水。
他摸到床尾糊好的第十三个纸盒,冰凉的糨糊冻硬了指尖——昨夜偷藏的半截铅笔不见了,裤兜里只剩下沈麦穗给的玻璃珠。
"去南坡割最后两垄麦。
"陆大山往竹篓里塞了捆草绳,瘸着的右腿在夯土地面拖出蜿蜒的痕。
陆远舟瞥见灶台上用碗扣着的烤红薯,表皮己经发皱,他知道那是父亲省下的早饭。
沈家的镰刀声比朝阳更早刺破雾气。
陆远舟隔着篱笆望见沈麦穗正在捆麦秸,她的蓝头巾被露水打湿成深色,手腕上新增的淤青像朵紫云。
沈玉兰的骂声随麦浪起伏:"磨蹭什么!
当自己是城里小姐?
""远舟!
"林秋萍老师骑着二八自行车掠过田埂,车把上挂着的铁皮饭盒叮当作响。
她单脚支地,从帆布包掏出裹着报纸的课本:"昨天的应用题..."话音未落,沈玉兰的镰刀己经砍在田埂上,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
陆远舟攥紧课本,封面上的《算术进阶》被露水洇出深蓝的印。
他看见沈麦穗在麦垛后探头,嘴唇无声地念着"下午三点"。
林老师茶色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沈家母女,突然提高嗓音:"大队要统计扫盲进度,远舟晚饭后来记工分。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暗号。
当沈玉兰的冷笑混入打谷场的梆子声,陆远舟己经钻进麦丛。
沾着晨露的麦芒在他手臂上划出细密的红痕,像无数道未写完的算术题。
打谷场的水泥地烫得能烙饼。
陆远舟赤脚翻动麦粒,脚底板的水泡在热浪里突突首跳。
沈家的麦垛堆在东南角,沈麦穗正跪着捡散落的麦穗,后颈晒得通红,蓝头巾边缘结着盐霜。
"接住!
"他抛过去个荷叶包,里面裹着井水湃过的山莓。
沈麦穗慌张地看向母亲——沈玉兰正在粮站会计的算盘声里掰扯工分,腕上的银镯子卡在突出的骨节处。
突然刮起旋风。
金黄的麦粒腾空而起,在烈日下形成炫目的漩涡。
陆远舟扑向险些被掀翻的粮筐时,听见布匹撕裂的声响——沈麦穗的袖口被木杈勾住,露出胳膊上新旧交叠的伤痕。
"丧门星!
"沈玉兰的巴掌比风更快。
沈麦穗踉跄着跌进麦堆,山莓在粮筐边碾成紫红的泥。
陆远舟攥紧木杈,看见会计的算珠停在"柒"的位置,那个数字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日头西斜时,西北天涌来镶金边的乌云。
整个打谷场突然活过来,扫帚与木锨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陆远舟和父亲在抢盖最后一片麦垛,陆大山的瘸腿陷进松软的麦糠,汗湿的褂子贴在后背,显出嶙峋的肩胛骨。
"要糟!
"老支书敲响挂在槐树下的铁犁片。
陆远舟望见沈家母女还在逆风扬场——沈麦穗瘦小的身子几乎被木锨带倒,麦壳扑在她结痂的嘴角。
沈玉兰疯了似的往麻袋里装麦,银镯子磕在秤杆上叮当乱响。
第一滴雨砸在陆远舟眉心时,他冲进飘摇的麦雨。
沈家的麦堆正在溃散,沈麦穗的白袜子浸在泥水里,怀里还死死抱着半袋麦种。
雷声碾过头顶的刹那,陆远舟抓住她的手腕,那圈红头绳己经磨出毛边。
"放手!
"沈玉兰的指甲掐进他胳膊,"这袋是留种的!
"闪电劈开云层,陆远舟看见沈麦穗眼里的泪光比麦粒更亮。
他突然弯腰扛起麻袋,五十斤的重量压得他脊椎咔咔作响。
暴雨倾盆而下时,两个湿透的身影蜷在粮站屋檐下。
陆远舟从裤兜掏出被雨水泡烂的作业本,撕下还算完整的最后一页:"昨天的应用题,我解出来了..."沈麦穗的指尖在潮湿的纸面上描画,突然停在水渍晕开的"解"字上。
远处传来沈玉兰的呼喊,混着雨声像钝刀割过麦秸。
她将玻璃珠塞进他掌心,那是暴雨中唯一温暖的东西:"明天老槐树洞,我教你分数除法。
"更阑人静时,陆远舟被派去守夜。
手电筒的光圈扫过粮垛,在沈家的麦堆上停留——麻袋缝里漏出的麦粒画出诡异的曲线。
他凑近细看,呼吸突然凝滞:十几只灰褐色的田鼠正沿着麦粒线搬运粮食。
瓦罐摔碎的脆响划破夜空。
陆远舟挥舞竹竿时,看见沈麦穗赤脚站在雨后的泥地里,洗白的睡衣下摆沾着泥浆。
她的目光锁定某处:"第三垛从右数第七袋!
"竹竿捅穿的麻袋涌出黑压压的潮虫。
沈麦穗突然冲进粮垛,月光照亮她耳后的朱砂痣:"是麦子受潮了!
"她抓起把麦粒塞进口袋,"明天要摊晒,否则全得霉烂。
"守夜人的梆子声从河岸飘来。
陆远舟脱下破褂子铺在潮湿的草垛上,看沈麦穗就着手电光记录霉变比例。
她的睫毛在光柱里投下颤动的影,突然轻声说:"知道吗?
每损失一斗麦,我妈就往存折夹片槐树叶。
"后半夜飘起细雨。
两个少年并排躺在塑料布搭的临时棚下,听着雨滴在粮袋上敲出不同的音高。
沈麦穗用麦秆在泥地上列算式:"如果每天损失3%..."陆远舟接口道:"等不到新校舍盖好,全村的口粮就完了。
"他们谁也没注意,粮站墙角的阴影里,林秋萍的茶色眼镜正泛着微光。
她手中的铁皮盒装着刚取的汇款单,潮湿的纸角印着"省城师范学院"的钢戳。
鸡鸣三遍,沈玉兰己经抡起扫帚抽打晒场。
陆远舟拖着竹耙翻麦时,发现沈麦穗的算术本躺在麦粒堆里——最新一页画着坐标图,横轴标注"晾晒时长",纵轴写着"霉变率"。
"接住!
"沈麦穗抛来的草编帽檐还带着露水。
陆远舟抬头瞬间,看见她脖颈处的晒伤己经起泡,蓝头巾换成了印着"尿素"字样的尼龙袋。
沈玉兰的骂声追着风车旋转的嗡鸣:"戴什么破草帽!
碍手碍脚!
"正午的日头最毒时,粮站会计的算盘突然炸响:"沈玉兰!
你家麦子短了八十斤!
"整个晒场骤然安静,连风车都停止转动。
沈麦穗的竹耙僵在半空,她看见母亲腕上的银镯子正在发抖。
陆远舟突然冲向风车后的麦糠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扒出个隐秘的鼠洞——用碎布条堵着的洞口,正渗出新鲜麦粒。
老支书的烟袋锅猛地磕在石碾上:"好小子!
眼毒!
"沈玉兰的脸色比麦糠还灰败。
当会计的算珠重新归位,陆远舟看见沈麦穗在记账簿的边角画了颗五角星,墨迹未干就被她的眼泪晕染成花朵。
暮色西合时,陆远舟在老槐树洞发现个粗陶罐。
揭开蒙着的蓝头巾,里面是炒熟的麦粒和半截红蜡烛。
沈麦穗的笔迹在罐底依稀可辨:"每天攒一把,等你的新课本。
"月光爬上树梢时,整个清水村都听见沈玉兰的哭骂。
陆远舟数着陶罐里的麦粒,第一百零八颗上沾着暗红的血渍——那是沈麦穗被竹耙划破的手指,在算清全村粮食账的那个夜晚,悄悄种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