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油灯下的算术题(一)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陆远舟用火钳拨弄炭灰时,听见窗外传来布谷鸟三长两短的鸣叫。
这是他和沈麦穗约定的暗号——每当西边晒场的老磨盘染上暮色,藏在苦楝树洞里的芦苇哨就会轻轻震颤。
"爹,我去井台打水。
"他拎起豁了口的铁皮桶,故意将草鞋在门槛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陆大山蜷在竹椅上糊纸盒,煤油灯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像座永远翻不过的山。
月光顺着茅草屋顶的破洞淌进来,在泥地上织出银白色的网。
沈麦穗蹲在村尾废弃的碾房角落,布娃娃"小花"被她用麦秆编的斗笠盖住脑袋。
她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耳后的朱砂痣在黑暗里忽明忽暗:"今天算第七道题,对不对?
"陆远舟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作业本,封皮上用蓝墨水写着"五年级二班"。
纸页间夹着半块桃酥,油渍在等差数列习题上晕开淡褐色的花。
"供销社王婶给的,"他掰开桃酥时碎屑簌簌落在算草本上,"说是抵咱爹糊的二百个鸡蛋盒。
"沈麦穗的指尖在酥皮边缘徘徊,突然抓起整块塞进他嘴里:"你吃,我看着就饱了。
"她的目光扫过少年凸起的锁骨,那里留着夏天扛麦包时磨破的血痂。
月光从瓦缝漏下来,照见墙角堆着的稻草,昨夜暴雨在泥地上冲出蜿蜒的沟壑,像极了算术本上的等号。
"先解这道。
"陆远舟用炭条在墙上画应用题,"仓库有18袋麦子,每次运3袋..."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铁器砸门的闷响。
沈麦穗倏地缩进阴影,布娃娃的纽扣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死丫头又跑哪野去了!
"沈玉兰的骂声混着狗吠刺破夜空。
陆远舟突然吹灭煤油灯,滚烫的玻璃罩烫得他指尖发颤。
黑暗中,沈麦穗的呼吸像受惊的雀儿,她的手碰到他腕上的红头绳,那抹暗红在夜色中愈发鲜艳。
"躲这儿。
"他掀开角落的稻草垛,霉味扑面而来。
沈麦穗钻进狭小空间时,他感觉她的辫梢扫过自己开裂的膝盖。
月光突然大亮,碾房木门被踹开的瞬间,陆远舟抓起算草本盖住她的白袜子。
沈玉兰手里的电筒光柱像把银刀,将碾房劈成两半。
陆远舟挺首脊背坐在草堆上,炭条在墙面的应用题后补了个括号:"解:需要运6次。
""看见我家丧门星没?
"电筒光扫过他结痂的脚踝。
陆大山糊的纸盒在墙角垒成歪斜的塔,最顶上那个印着"光明奶粉"的红字。
陆远舟摇头时,喉结在月光下投出小小的阴影。
沈玉兰的塑料凉鞋碾过地上的炭灰,突然弯腰抓起他的算草本:"小崽子还有闲心念书?
"泛黄的纸页在撕扯声中裂成两半,等差数列化作雪花飘落。
黑暗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陆远舟盯着女人腕上的银镯子,那上面刻着的牡丹花在电筒光里张牙舞爪。
他突然抓起炭条在墙上疾书:"当X=5时,2X+3=13!
"沈玉兰的冷笑惊飞屋梁上的蝙蝠:"果然是陆瘸子家的种,读书能当饭吃?
"电筒光掠过墙上的算式,在"解"字上停留片刻,最终随着脚步声消失在夜幕里。
月光重新流淌进来时,陆远舟掀开草垛。
沈麦穗的白裙子沾满霉斑,怀里紧抱着撕成两半的算草本。
她的眼泪砸在纸页上,将"运6次"的"6"字晕染成模糊的黑点。
"给你这个。
"他从贴身口袋摸出烟盒纸,背面用铅笔描着朵向日葵,"林老师给的,说向日葵总朝着太阳转。
"停顿片刻,又补了句,"比牡丹好看。
"沈麦穗用红头绳扎好残破的作业本时,发现内页夹着张糖纸。
透明玻璃纸上印着"大白兔"三个字,边缘己经被摩挲得发毛。
"去年秋收换的,"陆远舟别过头看瓦缝里的星星,"甜味儿早没了,但对着灯照,能看到彩虹。
"他们趴在地上研究糖纸的纹路时,夜风送来晒场新麦的清香。
沈麦穗突然用炭条在墙上画了道分数题:"如果我每天攒1/10个工分,多久能买本新算草本?
"陆远舟的炭条停在半空。
月光将两个孩子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分数符号像把小小的镰刀,正在收割他们贫瘠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