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暴的信使江南水乡墨屿镇的梅雨季节总是这样。
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青石板路上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天空中厚重的云层。
下午三点,风驰速运的白色厢式货车准时出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
引擎声在狭窄的巷道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扑乱飞。
夏知鸢从驾驶座跳下来,动作干脆利落。
她的工装裤腿沾着泥点,运动鞋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踢踏声。
手里拿着一个包装严密的包裹,还有一个印着EMS字样的特快专递文件袋。
渡口书店的木门上挂着一个铜制的风铃,微风吹过时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夏知鸢推开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店内光线昏暗,只有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的几缕斜阳。
陆时砚正站在一把高脚梯子上,手里拿着抹布,细心地清理着顶层书架上的积尘。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白色棉麻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古典的静谧感。
“陆老板,你的《拉丁美洲的被切开的血管》到了。”
夏知鸢走到柜台前,将包裹轻轻放下。
“还有一份你的特快。”
她故意将那个印着“宏图地产”字样的文件袋放在最上面,字样朝上,位置显眼。
陆时砚从梯子上下来,脚步声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
他走向柜台,目光落在文件袋上时,手部动作停顿了不到一秒。
随即恢复正常,接过快递单,在签名栏里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那个印着地产公司名称的文件袋只是普通的邮件。
夏知鸢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
她掏出手机,对着文件袋上的寄件方“宏图地产”拍了张照片。
手机屏幕上立刻弹出一个她自制的APP界面,各种数据开始快速滚动。
“宏图地产,注册资本三千万,主营商业地产开发。”
她将手机屏幕转向陆时砚,语气就像项目经理在汇报工作。
“最近三个月在墨屿镇周边连续拿了三块地,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都己经办下来了。”
“他们的项目总监高峻,行业内以手段强硬、执行周期短著称。”
陆时砚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每天来来去去的快递员。
他没有看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夏知鸢继续说道:“这份文件,按照我的数据模型分析,97.3%的概率是老街A区的正式拆迁告知函。”
“也就是你这家书店所在区域。”
陆时砚拿起文件袋,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把银色的裁纸刀。
刀刃在文件袋封口处平整地划开,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他抽出里面的文件,白纸黑字印着正式的公文格式。
标题一行大字:《关于墨屿镇老街历史文化区改造项目(一期)的征收通知》。
内容与夏知鸢的预测完全一致。
拆迁倒计时,正式开始。
夏知鸢的眼睛紧盯着陆时砚的表情,想要捕捉他的任何情绪变化。
愤怒、惊慌、绝望,或者至少是一点点的震惊。
但陆时砚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波动,只是将那份决定书店命运的文件整齐地对折。
然后用柜台上一个木质镇纸压在角落,动作从容得仿佛在处理一张废纸。
他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从桌上拿起一本破损的《瓦尔登湖》,开始用软毛刷清理书页上的灰尘。
那种镇定自若的沉静,让夏知鸢准备好的一系列话术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原本准备好的“应对策略”、“法律流程建议”和“舆论造势方案”,在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面前显得荒唐可笑。
数据分析是她的强项,但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完全超出了她所有算法模型的计算范围。
空气变得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身穿淡蓝色长裙的苏晚萤从书店后院走出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碗,里面是刚做好的冰镇绿豆汤,碗沿还冒着丝丝凉气。
“时砚哥,歇会儿吧,天气这么闷热。”
苏晚萤的声音温柔得像夏日晚风,但当她看到夏知鸢时,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将夏知鸢归为“麻烦”的来源,这种首觉让她本能地想要保护陆时砚。
“这位快递员小姐,是还有什么业务吗?”
苏晚萤的语气客气中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时砚哥他今天很累了。”
这句话清晰地划分了界限,区分出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
夏知鸢没有理会苏晚萤话里的排斥意味。
她的注意力被柜台上一本摊开的线装书吸引了。
那本书的书页有明显的破损痕迹,但修复工艺极其精巧。
边缘的裂口用特殊的纸浆填补,颜色调和得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夏知鸢的数据库里有古籍拍卖的相关信息,她认出这是清代的一本刻本。
保存完好的话,市场价值至少在五位数以上。
她再看陆时砚那双修长的手,指尖还沾着淡淡的墨痕。
一个全新的认知在她脑海中形成: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书店老板,掌握着一项极其稀罕的技能。
古籍修复。
这个技能在她的数据库里从未被标记过,属于无法量化的价值。
楼上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
陆时砚立刻放下手中的修复工具,起身向楼梯方向走去。
“晚萤,帮我看一下店,我上去看看奶奶。”
他上楼的脚步声有些急促,木制楼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夏知鸢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脑海里瞬间构建出一个新的人物模型。
被家庭责任困在原地的守护者。
他的沉静,一部分源于天生的性格,另一部分源于无法挣脱的现实枷锁。
楼上奶奶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允许他有任何冒险的决定。
苏晚萤站在柜台后面,手里还端着那碗绿豆汤,神情有些不安。
她的目光在拆迁通知和夏知鸢之间游移,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知鸢决定改变策略。
她不再强行推销自己的解决方案,而是走向那本刚送来的《拉丁美洲的被切开的血管》。
“这本书,我们片区上个月的退货率是8%。”
她的语气回归到专业的快递员状态。
“原因是这个译本的翻译腔太重,很多读者反映读起来拗口。”
“建议你下次进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授权中译本,虽然单价贵12块,但退货率只有1%。”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苏晚萤。
陆时砚正好从楼上下来,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他站在楼梯口,神情有些复杂。
夏知鸢的工装在门口阳光的照射下留下一个清晰的剪影,然后消失在老街的石板路上。
店内重新陷入安静,只有墙上古老座钟的滴答声在继续。
夜晚时分,陆时砚送走了最后一位买书的客人。
他走到门口,将沉重的木门缓缓关上,门栓发出沉闷的响声。
转身回到柜台前,他拿起那份改变一切的拆迁通知,在昏黄的台灯下仔细阅读。
征收范围、补偿标准、搬迁时限,每一个条款都写得清清楚楚。
三个月的期限,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放下文件,走向书架,拿起下午夏知鸢送来的那本新书。
翻到译者介绍页,又从旁边抽出另一本马尔克斯的作品进行对比。
两个版本的翻译风格确实存在明显差异,新版本的文字更加流畅自然。
夏知鸢的话在他心里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个充满活力的快递员,不仅能预测拆迁,还对图书市场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她看问题的角度,和他完全不同。
陆时砚重新审视着满屋子的书籍,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渡口书店”的存续,除了默默守护这种被动方式,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