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身体苏醒,沉甸甸地压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彻骨的冰寒,如同昨日毒酒入喉的灼痛,尚未完全散去。
沈清璃猛地睁开眼,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帐顶映入眼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自幼闻惯了的苏合香气。
不是阴冷潮湿的牢狱,也不是魂魄无所依归的混沌。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屋内熟悉的紫檀木雕花桌椅、案上那盏她及笄时父亲所赠的白玉灯擎,以及窗外一角探进来的、开得正繁的海棠花。
这里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永宁侯府的“琉璃阁”。
她挣扎着坐起身,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滑腻的锦被,骨节泛白。
低头看向自己的一双手,肌肤细腻莹润,没有半点长期浆洗劳作留下的粗茧与冻疮,更没有临死前那挣扎在地牢污秽中所受的伤痕。
一个荒诞却炽热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脑海。
她掀被下床,踉跄扑到梳妆台前。
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尚带稚气的脸。
十西五岁的年纪,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正是青春正盛、娇养深闺的侯府嫡女模样。
只是那双原本该清澈灵动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悸、茫然,以及一丝逐渐燃起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这不是梦。
她,沈清璃,永宁侯府的嫡长女,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她命运转折的起点,十西岁这一年。
前世的种种,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被庶妹沈清婉那楚楚可怜的外表所蒙蔽,如何听信了她与继母王氏的甜言蜜语,一步步落入她们精心编织的陷阱。
她们诬陷她与外人私通,在她饮食中下药制造“确凿”证据,让她百口莫辩。
父亲震怒,家族蒙羞,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嫡女,沦为阶下囚,最后被一纸休书弃如敝履,一杯毒酒了却残生。
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的灼痛,那濒死时无人问津的绝望,那刻骨铭心的恨意……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镜中的少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双杏眼里的惊悸与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幽深如古潭的沉静,以及蛰伏在沉静之下,即将喷薄而出的复仇火焰。
“沈清婉,王氏……还有所有那些,曾将我踩在脚下的人……”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一世,我沈清璃,回来了。
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连本带利,一一偿还!”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她借口落水后身子尚未痊愈(这倒也是事实,她记得这次落水正是沈清婉做的手脚,意在让她病弱,无法参加不久后的宫中赏花宴),减少了外出请安和走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琉璃阁内“静养”。
她需要时间理清思绪,需要重新熟悉这侯府内的人情世故、明争暗斗,更需要为自己接下来的路,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十西岁少女,而是从地狱归来的、拥有前世二十多年记忆和痛楚的沈清璃。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小姐,二小姐来看您了。”
贴身丫鬟云雀轻声禀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云雀是自幼跟着她的,忠心耿耿,前世却因为她这个主子的无能,最终也被发卖,下落不明。
沈清璃眸光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里那般略带娇弱的模样。
她靠在引枕上,淡淡道:“请她进来吧。”
帘子一挑,沈清婉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妆容精致,眉眼弯弯,显得温婉又可人。
她手里还捧着一盅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未语先笑:“姐姐,你可算好些了。
这几日妹妹担心坏了,特意让小厨房炖了燕窝,给你补补身子。”
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虚伪的关切!
前世,她就是被这副嘴脸骗得团团转。
沈清璃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动和一丝病弱的疲惫:“有劳妹妹挂心了。
不过是落水着了凉,将养几日便好。”
沈清婉将燕窝放在床头小几上,亲热地坐在床边,拉着沈清璃的手,嗔怪道:“姐姐还说呢!
那日湖边多危险,幸好丫鬟发现得及时。
姐姐日后可要当心些,莫要再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了。”
她话语轻柔,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沈清璃的脸色,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无恙,或者……是否忘记了落水时的某些细节。
沈清璃心中明镜似的。
落水之事,分明是沈清婉故意引她到湖边湿滑处,又趁她不备推了一把。
如今却来假惺惺地关怀,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口风,确保事情没有败露。
“妹妹说的是。”
沈清璃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意,声音轻柔带着些许后怕,“那日也不知怎么了,脚下一滑就……许是前几日下雨,湖边青苔未干吧。
日后我定会小心。”
她将原因归咎于天气,语气坦然,没有丝毫怀疑他人的意思。
沈清婉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确实只是后怕,并无其他异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关切覆盖:“姐姐没事就好。
对了,再过半月,宫里的赏花宴就要到了,姐姐身子若好些了,正好可以出门散散心。
母亲说了,要请京城最好的绣娘来给咱们做新衣裳呢。”
赏花宴……沈清璃心中一动。
前世,正是在这场赏花宴上,沈清婉和王氏设计,让她在众人面前“意外”出丑,虽未造成致命打击,却也让她的名声初次蒙上瑕疵,为日后更大的阴谋埋下了伏笔。
“是吗?”
沈清璃抬起眼,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那真是有劳母亲费心了。
这般盛事,我自然是要去的。”
沈清婉见她应下,笑容愈发甜美:“那就好!
姐姐好好休息,妹妹就不打扰了。”
说罢,又叮嘱了云雀几句要好生照顾小姐,这才袅袅婷婷地离去。
看着沈清婉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沈清璃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
赏花宴?
很好。
正愁没有机会,你们便主动将舞台搭好了。
这一次,谁才是那个登台出丑的角儿,还未可知呢。
她唤来云雀,低声吩咐道:“云雀,你去悄悄打听一下,近日府中采买可有异常?
尤其是……二小姐院里,可添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有什么生面孔进出?”
云雀虽有些疑惑,但见小姐神色凝重,不似往常,便立刻点头应下:“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沈清璃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
春光正好,明媚耀眼,却照不进她幽深的眼底。
复仇的第一步,便是知己知彼。
她要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侯府,暗地里究竟涌动着哪些暗流。
王氏执掌中馈多年,手下定然不乏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而沈清婉,看似柔弱,实则心思歹毒,且与外界某些势力有所勾结(这是她前世死后才知道的)。
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足够隐蔽、足够忠诚的眼睛。
除了云雀,她还需要培植更多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深宅大院,从来就不是什么清净之地。
正沉思间,前院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有贵客临门。
沈清璃并未在意,侯府门庭若市是常事。
然而,片刻后,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大小姐,大小姐!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来拜访侯爷,方才在园子里路过,恰巧捡到了您前几日遗失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
世子爷身边的小厮送过来了,说物归原主。”
镇国公世子……萧景玄?
沈清璃微微一怔。
怎么会是他?
那位世子爷,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人物。
家世显赫,才华出众,却偏偏性子冷淡,不喜交际,是无数闺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却也因其冷漠疏离,让人难以接近。
前世,她与这位世子爷并无太多交集,仅有的几次碰面,也是隔着人群,远远一瞥。
只记得他身姿挺拔,容貌俊美非凡,但周身总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寒气。
他怎么会恰巧捡到她的步摇?
还特意派人送来?
沈清璃接过那支失而复得的步摇。
金丝点翠的蝴蝶翅膀轻薄灵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步摇完好无损,甚至连缀着的细小流苏都一丝未乱。
然而,当她指尖触碰到步摇的簪杆时,却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异样的粘腻感。
若不仔细察觉,几乎会以为是错觉。
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捻了捻,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萦绕开来。
这香气……并非她平日所用的任何一种香料,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跳。
这步摇,她前几日的确戴过,但遗失在何处,她并无印象。
如今看来,这“遗失”,恐怕并非意外。
而这步摇上沾染的奇异香气,更是蹊跷。
是巧合?
还是……那位冷漠的世子爷,无意间帮她避开了一个针对她的、尚未发动的阴谋?
抑或是,这本身又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萧景玄……他在这盘棋局里,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沈清璃握紧了手中的步摇,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她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眼底的迷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鹰隼般的洞察与警惕。
这一世的路,果然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与迷雾。
但她,己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