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围巾又往脖子里紧了紧,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被巷口的寒风撕碎。腊月二十三,
小年,雪下得比天气预报里说的要密,鹅毛似的雪片粘在他的羽绒服帽子上,
没一会儿就积出薄薄一层,像顶临时的白绒帽。他低头看了眼手里攥着的快递袋,
硬纸板边缘被手指捏得发皱,袋口露出半截打印纸,
“不予出版”四个宋体字黑得扎眼——这是他的小说手稿第三次被退回,
出版社的附言里写着“故事平淡,缺乏戏剧冲突,难以引发市场共鸣”。
三个月前辞职全职写作时,他以为自己握着一把能打开文学之门的钥匙,现在才发现,
那钥匙连锁孔都摸不着。出租屋在巷子尽头,步行只需要十分钟,可他走得磨磨蹭蹭,
脚像灌了铅。路过巷尾那盏摇摇欲坠的路灯时,
他习惯性地往右侧瞥了一眼——那里有个旧书摊,帆布棚子搭在老砖墙下,棚顶积着雪,
像块皱巴巴的奶油蛋糕。摊主陈老爷子是个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头发白得像棚外的雪,
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也舍不得扔。林野以前常来这儿淘书,
有时候能花五块钱买到一本品相不错的旧诗集,有时候只是蹲在摊前翻一翻,
闻闻旧书页里混着灰尘和霉味的油墨香。退稿的日子里,他尤其想念这味道,
像是能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偷一点过去时光里的从容。“小伙子,今天雪大,还来啊?
”陈老爷子的声音从棚子里传出来,带着点老烟枪特有的沙哑。林野抬头,
看见老爷子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块软布,小心翼翼地擦一本线装书的封面,
台灯的暖光打在他布满皱纹的手上,把那些沟壑照得格外清晰。“陈叔,没事儿,
溜达过来看看。”林野走到棚子下,拍了拍身上的雪,水珠落在帆布棚的地面上,
溅起小小的湿痕。棚子里比外面暖和些,堆着一摞摞旧书,有的码在木架上,
有的直接堆在地上,用绳子捆着,上面盖着塑料布防潮。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味道,
混着老爷子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让人觉得踏实。他蹲下身,指尖划过脚边的书堆。
大多是上世纪***十年代的文学期刊,《收获》《十月》《当代》,封面都褪了色,
有的还缺了角。他翻到一本1997年第3期的《人民文学》,扉页上有钢笔写的名字,
字迹已经模糊,只能看清最后一个“芳”字。正想抽出来看看,
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藏在《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和《欧·亨利短篇小说集》中间。
他把那两本书挪开,露出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封皮是类似牛皮的材质,摸起来软而韧,
边缘被磨得光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封面上烫着金色的“1998”字样,
如今已经斑驳,只剩下几个残缺的笔画,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笔记本的搭扣是银色的金属,
有些生锈,轻轻一掰就开了。“陈叔,这笔记本是……”林野拿起笔记本,翻了翻,
里面是空白的内页,纸张微微泛黄,带着点淡淡的纸浆味。“哦,这个啊,
上周收废品的老张送过来的,夹在一堆旧杂志里。”老爷子头也没抬,
继续擦着手里的线装书,“说是从一个老小区收的,原主人搬家,扔了不少旧东西。
你要是喜欢,随便给点就行,反正也没人要,放这儿占地方。”林野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
放在老爷子手边的铁盒子里——那是个装饼干的旧铁盒,里面装着零散的硬币和纸币,
是来淘书的人给的书钱。“那我拿回去看看。”他把笔记本塞进羽绒服内袋,贴身放着,
像是怕外面的寒气冻着它。离开旧书摊时,雪还在下,路灯的光透过雪片,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林野走得比刚才快了些,内袋里的笔记本贴着胸口,暖暖的,
像是揣着一个小小的火炉。他想起自己高中时也有过一本类似的笔记本,用来写日记,
后来搬家时弄丢了,里面记着他第一次偷偷去网吧的紧张,
记着和同桌周屿在课上传来的小纸条,记着暗恋的女生穿的白裙子……那些被遗忘的细节,
忽然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回到出租屋,林野先烧了壶热水,泡了杯速溶咖啡,
然后坐在书桌前,把笔记本拿了出来。台灯的光落在封面上,
他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斑驳的烫金字,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字迹娟秀,
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圆润,墨水是深蓝色的,有些地方因为时间太久,微微晕开,却依旧清晰。
开头写着:“1998年9月1日,星期二,晴。今天是我转学到三中的第一天,有点紧张。
班主任把我领到高二3班,教室里特别吵,同学们都在说话,看到我进来,
一下子安静下来,好多双眼睛盯着我,我脸都红了。最后一排有个空座位,同桌是个男生,
穿洗得发白的蓝校服,袖口磨破了,正趴在桌子上画画,听见动静抬头看了我一眼,
又低下头继续画,好像不太喜欢说话。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课本,上面画满了窗外的梧桐树,
枝繁叶茂,特别好看。”林野的手指顿了顿,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他想起自己的高中同桌周屿,也是这样一个爱画画的男生,总在课本边角画满梧桐树,
画得那么认真,连老师走到身边都没发现。周屿的校服也总是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
他妈妈就用同色的布缝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时候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上课传纸条,
下课一起去小卖部买冰棍,周屿总把草莓味的让给他,说自己喜欢巧克力味的。
后来高三毕业,周屿说要去南方考美术学院,从那以后,就断了联系。他接着往下读。
笔记本的主人叫苏晓,1998年刚满十七岁,因为父亲工作调动,
从县城转学到市里的三中。她在日记里写,第一次在食堂吃饭,不知道怎么打饭,
是同桌男生帮她刷了饭卡;写第一次上物理课,听不懂老师讲的力学,
同桌男生在草稿纸上画了简单的示意图,用红笔标重点;写第一次参加运动会,
她报了八百米,跑到一半就腿软,是同桌男生冲上来,扶着她跑完了全程,他的手特别暖,
掌心全是汗。“1998年10月7日,星期三,阴。今天早读课,我偷偷吃橘子糖,
被班主任发现了。班主任让我站起来,问我糖是谁的,我不敢说,脸都憋红了。
这时候同桌忽然站起来,说糖是他的,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糖,递给班主任,说‘老师,
我错了,下次不偷吃了’。班主任瞪了他一眼,让他坐下了。下课的时候,
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说‘没什么,我也想吃糖’,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小袋橘子糖,
塞给我,说‘以后想吃就吃,别被老师发现就行’。他的耳朵红红的,好像比我还紧张。
”林野笑了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有点烫,却暖到了心里。他想起自己高中时,
也帮后座的女生顶过锅,说上课看小说的是自己,结果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
那时候觉得委屈,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格外温暖。苏晓的日记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
全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像一颗颗裹着糖衣的药片,甜丝丝的,
却又带着点青春期特有的酸涩。他一页页地翻着,像是跟着苏晓一起,
走过了1998年的秋天和冬天。她写第一次看到雪时的兴奋,
写同桌男生在雪地里给她画雪人,雪人脸上的眼睛是用黑纽扣做的,
鼻子是胡萝卜;写平安夜,同桌男生送她一张贺卡,上面画着一棵圣诞树,
树下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穿着蓝校服,一个穿着红棉袄;写期末考试,她数学考砸了,
趴在桌子上哭,同桌男生递给她一张纸巾,上面画着一个笑脸,写着“下次加油”。
1999年的春天,苏晓在日记里写,她开始偷偷喜欢上同桌男生了。她会在早读课上,
偷偷看他认真听讲的侧脸;会在他打篮球时,假装路过操场,
看他投篮的样子;会在他生病没来上学时,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下课就去问老师他的情况。
可她从来不敢说,只是把这份喜欢藏在心底,像藏着一颗珍贵的糖果,生怕被别人发现。
“1999年4月15日,星期四,晴。今天下午,同桌男生把他的画夹给我看了。
里面全是画,有校园里的梧桐树,有食堂门口的小花,有操场边的栏杆,还有……我的背影。
他画了我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画了我在走廊上和同学说话的样子,画了我低头捡笔的样子。
我问他为什么画我,他说‘因为你好看’,然后就红着脸跑开了。我的心跳得特别快,
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林野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红着脸跑开的样子,也能看到苏晓站在原地,捂着胸口,嘴角忍不住上扬的模样。
青春期的喜欢,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开心一整天。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
像是给那些娟秀的字迹镀上了一层银辉。林野一口气读到了1999年的夏天,
苏晓在日记里写,她和同桌男生一起去图书馆复习功课,一起去公园散步,
一起去吃校门口老奶奶卖的冰棍。他们聊未来,聊梦想,苏晓说她想考北方师范大学,
当一名语文老师;同桌男生说他想考南方美术学院,当一名画家。“1999年7月5日,
星期一,晴。今天是高三的第一天,教室里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同桌男生把头发剪短了,说要好好学习,考美院。他给我制定了学习计划,
每天帮我补习数学和物理。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高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只要能和他一起努力,就算再苦再累,也值得。”读到这里,林野忽然想起自己的高三。
那时候他也和周屿一起,在教室里刷题到深夜,一起在操场上跑步减压,一起憧憬着未来。
周屿说,等考上美院,要给林野画一幅肖像,挂在他未来的书房里;林野说,
等自己的小说出版了,要第一个送给周屿,让他给小说画插画。那些曾经的约定,
如今都成了泡影。他揉了揉眼睛,继续往下读。2000年的春天,
苏晓的日记里多了些焦虑。她的数学成绩还是不理想,
每次模拟考试都拖后腿;同桌男生的专业考试也不顺利,去南方参加美院的校考,
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她在日记里写,看到同桌男生熬夜画画,眼底的黑眼圈越来越重,
她很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看到自己的成绩单,她很着急,
却不知道该怎么提高成绩。“2000年4月20日,星期四,阴。
今天模拟考试成绩出来了,我的数学还是没及格。同桌男生看到我的成绩单,没说话,
只是把他的数学笔记递给我,说‘别着急,我帮你补’。晚上在教室里,
他给我讲题讲到十一点,教学楼里都没人了,只有我们教室里的灯还亮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忽然说‘苏晓,不管你考去哪里,我都跟着你’。我愣了一下,没敢接话,
只是觉得心里暖暖的。”林野的眼眶有点发热。他想起自己高三时,
也对暗恋的女生说过类似的话,可最后,还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走到一起。青春期的爱情,
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美丽却脆弱,稍微一点风雨,就可能凋零。最后几页,
记录的是2000年的夏天。苏晓在日记里写,她收到了北方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同桌男生的美院校考还是落榜了,他说要复读一年,再考一次。
毕业那天,他们在校园里散步,走到那棵熟悉的梧桐树下,同桌男生塞给她一张明信片,
上面画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背面写着“祝你考上想去的大学,前程似锦”。
苏晓攥着明信片,直到手心出汗,也没敢说一句“我喜欢你,等你”。
“2000年7月15日,星期六,晴。今天我要去北方上学了。爸爸帮我收拾行李,
妈妈在厨房里做饭,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去了学校,想再见同桌男生一面,可他不在。
他的同桌说,他回老家复读了,走之前让他转交给我一张画。画的是我坐在窗边,
手里拿着一颗橘子糖,窗外是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脸上。背面写着‘苏晓,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