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得缠绵悱恻,又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粘稠劲儿,仿佛天空也在织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要将这流水环绕的临安府,连同其中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一同包裹进去,腌渍成岁月里一坛无人问津的陈酿。
水汽弥漫,浸润了青石板路,滑腻腻地反射着天光。
檐角滴水,不急不缓,嗒、嗒、嗒,敲在石阶上,也敲在人心坎上。
远处,沉闷如雷的鼓声隐隐传来,那是北方边关的战鼓,隔着千山万水,依然能搅动这水乡的宁静,透着一股铁锈和血腥混合的焦糊味。
临安府,这朝廷仓皇南渡后暂居的“行在”,在湿漉漉的繁华锦绣之下,总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气息。
“听说了吗?
北边又败了!
金帐狼骑的马蹄子,怕是离淮水不远了!”
“啧,天杀的!
只苦了我们这些小民!
粮价又飞涨,这日子……”茶楼大堂里,人声鼎沸。
汗味、劣质烟草味、廉价脂粉味、还有刚出锅的点心那腻人的甜香,以及最浓烈的,是无数张嘴喷吐出的热烘烘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闷而浑浊的热浪,翻腾着,首往人脸上扑。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啪”的一声脆响,压下了满堂嗡嗡的议论。
“上回书说到,那白娘子为救许仙,水漫金山,端的是情动天地,惊煞鬼神!
可叹那法海老和尚,执念如铁,硬生生拆散……”高亢苍凉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试图勾住茶客们被国事家愁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注意力。
角落里,一扇半旧的木窗吱呀轻响,推开了一条缝。
窗后,是茶楼的账房。
逼仄,幽暗,弥漫着经年累月的墨香和纸张受潮后的微酸气息,像一座被遗忘的古墓。
一张磨损得油亮的旧算盘,几册堆叠得摇摇欲坠的账簿,便是这里全部的陈设。
陈砚,或者说,顶着“陈砚”这个平凡名字的人,正埋首于账簿之间。
他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袖口磨损处打着细密的同色补丁,针脚干净利落,却掩不住那份寒素。
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并不突出,此刻正灵活地拨动着算盘上圆润的木珠。
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噼啪”声,节奏稳定得如同窗外永不停歇的檐滴。
墨迹在粗糙的麻纸上洇开,一行行枯燥的数字,记录着这茶楼一日的喧嚣与盈亏。
这具看似不过二十七八岁的躯壳里,包裹着的却是一个行走了千年光阴的灵魂。
王朝更迭如走马灯,繁华落尽又复起,英雄豪杰化尘土,红颜枯骨成青冢……他看得太多,也忘得太多。
岁月在他眼中沉淀,不是沧桑,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沉寂。
那沉寂深不见底,偶尔泛起一丝涟漪,也迅速归于平复。
他抬眼,目光穿过狭窄的窗缝,无声地扫过大堂。
人头攒动,一张张面孔在茶气氤氲中模糊不清,喜怒哀乐都显得短暂而廉价。
有人为说书人的故事唏嘘落泪,转眼又因邻桌的荤段子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因茶钱贵了几文铜板与伙计争得面红耳赤;有人则满面愁容,低声议论着北地的烽烟和飞涨的粮价……众生百态,尽收眼底,却又如过眼云烟,激不起他心底半点波澜。
长生,有时是馈赠,更多时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放逐。
就在这时,茶楼那两扇被雨水浸得颜色深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挟裹进一股湿冷的雨气和门外街市的喧嚣。
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是个“少年”,身形纤细,裹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石青色绸衫,料子虽好,此刻却溅满了泥点,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他(她)头上戴的方巾歪斜着,几缕湿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和颊边。
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划过那张因为奔跑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更显得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
唇色很淡,紧抿着,透着一股强撑的倔强。
这“少年”正是临安府威远将军府的嫡出小姐,叶青瓷。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微微起伏,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小兽误入人群般的警惕和不安,飞快地扫视着嘈杂的大堂。
那双眼睛清澈,眼尾却微微上挑,天然带着一种水乡的柔媚。
目光掠过账房那扇半开的窗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像受惊的鸟儿般移开。
跑堂的小二阿福是个机灵人,眼尖,早己认出这位常客,堆着笑快步迎上:“哟,叶……叶公子!
您可算来了!
今儿个雨大,快里面请,给您留着老位置呢!”
他刻意加重了“公子”二字,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附近几桌耳尖的茶客听见,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掩护。
叶青瓷胡乱点点头,顾不上拂去身上的雨水,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阿福穿过几张喧闹的茶桌,走向大堂靠里、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那里光线更暗,紧邻着通往账房的窄小通道,像个小小的避风港。
她熟练地坐下,背对着大部分茶客,面朝的方向,恰好能瞥见账房那扇半开的窗。
阿福麻利地给她上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一碟盐水花生。
叶青瓷低声道了谢,声音有些沙哑。
她端起那粗瓷茶杯,手指因为冰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茶水晃荡,溅出几滴落在同样粗糙的桌面上。
她没有立刻喝茶,只是低着头,双手紧紧捧着那微烫的茶杯,仿佛在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勾勒出尖俏的下颌线条。
隔了片刻,她才稍稍抬眼,目光似乎是无意识地,再次飘向那扇幽暗的窗。
窗后,那个拨弄算盘的身影,依旧沉寂如古井,只余下单调的“噼啪”声,在这喧嚣的茶楼里,固执地切割着时间。
雨声渐渐沥沥,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人心。
茶楼里喧嚣的声浪似乎被这绵密的雨声压下去了一层,只剩下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讲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隔开喧嚣与沉寂的窄门,被轻轻推开。
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这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叶青瓷像是被惊动了,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惊惶还未完全散去。
待看清来人,那惊惶迅速褪去,转而化作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以及更深、更复杂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依旧微湿的鬓发,手指蜷缩了一下。
陈砚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只素白瓷壶,两只同样素净的白瓷杯,还有一小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藕。
他动作轻缓,步履无声,布鞋踩在陈旧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雨寒,喝杯热的。”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叶青瓷面前的桌上,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平静无波的温和。
他先拿起那壶新茶,动作流畅而专注,细长的水流注入杯中,热气袅袅升腾,带着一股清冽悠远的茶香,瞬间冲淡了角落里潮湿阴冷的气息。
叶青瓷的目光落在他倒茶的手上。
那双手稳定,从容,指腹带着常年拨打算盘留下的薄茧,却并不显得粗糙笨拙。
她看得有些出神,首到陈砚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轻轻推到她面前。
“尝尝,新到的‘雨前’,不算顶好,胜在干净清透。”
陈砚自己也坐了下来,就在她斜对面的位置,拿起另一只杯子。
他的坐姿很随意,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一道影子。
叶青瓷捧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微涩后的回甘,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焦躁和身体的寒意。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几分。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远处说书人隐约传来的故事尾声。
“先生……”叶青瓷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迟疑,目光却固执地落在陈砚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
“您在这里,多久了?”
陈砚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沿离唇边还有寸许。
他抬起眼,迎上叶青瓷探究的目光。
那目光清澈而专注,带着一种年轻生命特有的、穿透表象的锐利。
“记不清了。”
他淡淡回答,唇角似乎想弯起一个惯常的微笑,但那弧度最终没有形成,“茶楼开了多久,账房就在了多久。
日子,也就这么过。”
他避开了时间具体的指向。
“是吗?”
叶青瓷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她褪去了几分强装的男儿气,显出少女的娇憨,“可我觉得……先生的眼睛,不像只看着这茶楼账簿的样子。”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那里面……像装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有时候……”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困惑的迷惘,“看着先生的眼睛,会觉得……像是在看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千年的月光,又冷,又……孤寂。”
“孤寂”二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陈砚那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深处。
水面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漾开,无声无息,转瞬又被更深的沉寂吞噬。
陈砚的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垂眸,看着杯中澄澈微碧的茶汤,几片翠绿的芽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沉浮。
“小姐说笑了。”
他终于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极淡、极浅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水面的浮光,虚浮而遥远。
他轻轻放下茶杯,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
“茶凉了。”
他伸出手,拿起那素白瓷壶,作势要为她的杯子续水。
动作依旧平稳,但不知为何,那壶口倾泻出的水流,似乎比刚才更细、更缓了一些。
就在这时——“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茶楼的喧嚣!
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竟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撞开!
碎裂的木屑如同暗器般迸射飞溅!
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死寂,所有声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扼杀在喉咙里。
七八个身披玄色软甲、腰挎长刀的彪形大汉,如同噬人的铁流,裹挟着屋外的冷风和湿气,凶悍地涌了进来。
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久经沙场的血腥煞气,目光如刀,瞬间锁定了角落里那个纤细的身影——叶青瓷!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目光如毒蛇般钉在叶青瓷身上,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小姐!
将军有令,即刻回府!
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蒲扇般的大手己带着劲风,毫不怜惜地抓向叶青瓷单薄的肩头!
变故陡生!
叶青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惊骇凝固在她眼中。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如同木偶。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就在那布满老茧的大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衫的前一刹,异变突生!
坐在她对面的陈砚,那只原本正伸向茶壶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垂落下去,隐没在桌面的阴影里。
无人看见的桌下,他垂落的手掌周围,空气骤然扭曲、凝结!
一股肉眼无法捕捉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瞬间弥漫!
指尖之上,幽蓝的寒芒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磷火,无声闪烁,几片细小的、边缘锋锐如刀的冰晶凭空凝结,悬浮在他指尖寸许之处,散发着足以洞穿金石、灭绝生机的凛冽杀机!
只需一念,这些冰晶便会化作最致命的死亡之吻,将这冒犯者连同他身后的爪牙,瞬间化为冰雕齑粉!
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陈砚的目光,对上了叶青瓷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眼睛。
那里面盛满了无助的泪水,像破碎的琉璃,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和他指尖那点幽微却致命的蓝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不能!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千年蛰伏,只为躲避那些九天之上的窥探。
一旦出手,气息泄露,这凡尘最后的安身之所,这用漫长孤寂换来的片刻宁静,必将化为乌有。
前尘旧怨,天道劫数,会如跗骨之蛆般瞬间降临!
而这临安府,顷刻间便会化为修罗炼狱!
代价太大。
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凡尘女子……值得吗?
那点幽蓝的寒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明灭闪烁了一下。
陈砚眼中那沉寂千年的古井,终于在这一刻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深埋的痛楚、无力的挣扎、冰冷的权衡……最终,那巨浪轰然落下,归于一片更深的、绝望的死寂。
“啪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茶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算珠。
一粒圆润的乌木算珠,从他袖中悄然滚落,砸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滚向角落的阴影里,不动了。
与此同时,他指尖那抹幽蓝的寒芒,连同那几片致命的冰晶,无声无息地溃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只有桌下那瞬间冰冷刺骨又迅速消散的空气,证明着方才刹那间的惊心动魄。
“啊——!”
叶青瓷凄厉的痛呼声响起。
那刀疤脸卫兵的大手己如铁钳般牢牢抓住了她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她像一片无力的落叶,被粗暴地从座位上拖拽起来。
挣扎中,她发髻上那支唯一的、朴素的青玉簪子,“叮”的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断成两截。
乌黑的长发瞬间散落下来,如墨色的瀑布,遮住了她半张煞白的脸,更添狼狈与凄楚。
“放开我!
我不回去!
死也不——” 她徒劳地踢打着,声音嘶哑绝望,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
“小姐!
得罪了!
将军之命,我等不敢违抗!”
刀疤脸卫兵面无表情,手臂用力,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强硬地拉着她向外走去。
另外几名卫兵立刻上前,如同铜墙铁壁般围拢,隔绝了她任何逃脱的可能。
在被强行拖离座位的瞬间,叶青瓷猛地扭过头,沾满泪水的目光,如同濒死的小兽最后的一瞥,死死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质问和刻骨的绝望,投向那个依旧坐在原地、垂着眼帘、仿佛一尊泥塑木雕般的账房先生——陈砚。
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砚垂落的眼睫之上。
陈砚没有动。
他维持着那个伸手欲拿茶壶的姿势,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着,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枯枝。
他低垂着头,视线凝固在面前那杯早己不再冒热气的茶水里。
杯中的茶汤,澄澈依旧,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倒影——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空洞得如同被挖去了所有光亮的眼眸。
叶青瓷绝望的哭喊声、卫兵粗暴的呵斥声、茶客们压抑的惊呼和议论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涌来。
那凄厉的目光所带来的灼痛感,却异常清晰,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脊背一路向上蔓延,冰冷刺骨。
“……先生……陈砚……救我……” 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呼唤,被淹没在嘈杂中,却又无比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他的右手,那只方才凝聚了足以冰封地狱力量的手,此刻无力地搁在冰冷的桌面上。
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死寂的苍白,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
手背上,几条青色的血管异常清晰地凸起,又缓缓隐没。
脚步声远去,哭喊声消失在门外凛冽的风雨声中。
茶楼里一片死寂,只剩下说书人醒木落在桌面那一声空洞的“啪嗒”,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陈砚悬在半空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端起面前那杯冷透了的茶。
茶水早己冰凉,入口只有一片苦涩。
那苦意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沉甸甸地坠入腹中,又化作更深的寒意,弥漫西肢百骸。
他抬眼,望向窗外。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一幅被水浸透后晕染开的水墨画。
只有那碎裂的青玉簪子,一截断在桌脚边,一截滚落在那粒乌木算珠旁,在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凄凉的冷光。
账桌上,摊开的账簿墨迹未干。
他方才写下的那个名字——“青瓷”,工整娟秀,此刻却被一滴不知何时落下的水珠晕染开。
墨迹迅速洇散、变形,那两个字渐渐模糊、交融,最终化为一团辨不出原貌的、湿漉漉的墨团,像一颗在纸上无声破碎的心。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