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仿佛天河决堤,将幽邃的墨色倾倒在这片名为青石坳的土地上。
村庄蜷缩在莽莽苍山的臂弯里,早己沉入黑甜梦乡,唯余几点昏黄的油灯火苗,在粗陋的木窗棂后苟延残喘地跳跃,对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山野深处遥遥传来的、不知名凶兽的低沉呜咽。
晓岱却没有睡。
他像一只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自家那间低矮茅屋的最高处——铺着厚厚茅草的屋顶。
这里视野开阔,是青石坳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他盘膝坐下,动作轻得连一根茅草也没惊动。
身下的干草散发着淡淡的、被阳光烘烤过的干燥气息,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霉味。
夜风掠过远处的林梢,带来一阵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的低语。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穿透薄纱般的稀薄夜雾,投向那深不见底的苍穹。
星河浩瀚,横贯天际。
数不尽的星辰冷冽地钉在墨玉般的天幕上,无声地流淌着亘古的光。
它们或明或暗,或聚或散,勾勒出凡人难以理解的玄奥图景。
晓岱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在星海中巡梭,最终,牢牢钉在了西方那片略显黯淡的星域。
那里,七颗星辰勾勒出一个奇特的、仿佛某种巨大器物或猛兽侧影的轮廓。
黯淡,孤寂,像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古老印记。
在周围其他璀璨星群的映衬下,它显得如此不起眼。
“奎宿……”晓岱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两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字。
一股莫名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沿着脊柱一路向上,首冲头顶,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粗布衣襟。
那里,紧贴着单薄衣衫下的心脏位置,一种奇异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搏动感正透过血肉传递出来。
不是心跳,更像是一种……呼应?
一种沉寂了太久、被遗忘在角落的存在,此刻正被头顶那片黯淡星域所唤醒的……微弱的共鸣。
这悸动并非第一次出现。
自晓岱懵懂记事起,它就潜藏在他的身体深处,像一枚深埋的种子。
他清楚地记得,大约在五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几乎要了他的小命。
在意识模糊、浑身滚烫得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煎熬时刻,一种奇异的“内视”感却异常清晰地浮现。
他“看”到了!
就在自己身体里,在那片被高烧灼烧得混沌一片的黑暗深处,悬浮着一本书。
一本极其古怪的书。
它并非由竹简或纸张构成,书页仿佛是凝固的、流动的星河碎片,无数细微的星尘在深邃的暗蓝背景上缓缓旋转、明灭。
书页的边缘模糊不清,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书的封面是一片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虚无,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
它只是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一种古老、苍茫、难以言喻的威严气息。
晓岱本能地伸出手(当然是在意识中),试图触碰,翻开它。
然而,一股沛然莫御、冰冷而宏大的斥力瞬间将他微弱的意识狠狠弹开,如同巨浪拍碎一颗渺小的水珠。
他闷哼一声,彻底陷入黑暗。
自那以后,那本悬浮在体内黑暗中的“星册”便成了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心底最深沉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冀。
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尝试,用尽所有他能想到的方法——专注地凝视那片黑暗,在心底一遍遍呼唤,甚至偷偷模仿村里老祭司祭祀山神时的动作和祷词……结果无一例外。
星册如同沉眠在万载玄冰深处,纹丝不动,那股冰冷的斥力坚不可摧。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当他仰望星空,特别是长久凝视时,胸口的悸动便会格外清晰,星册的轮廓在意识深处也仿佛会清晰那么一丝丝。
仿佛那遥远的星光,是唤醒这沉睡之物的唯一钥匙。
今夜,这种悸动尤为强烈。
晓岱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冽和夜露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用蛮力去“打开”那遥不可及的星册,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头顶那片深邃的星空里。
一个模糊的、不成调的旋律在心底缓缓流淌,那是他幼时在村里唯一的破旧学堂窗外偷听,老学究摇头晃脑吟诵过的一篇古老残章。
据说是某个早己湮灭的王朝遗留下来的观星歌诀,玄奥晦涩,村里没人当真,只当是古人梦呓般的传说。
“……步天歌,窥玄冥……” 晓岱在心底默念,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虔诚与探寻,“……奎十六星,蟠曲如龙,苍木之精,伏于西野……”他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这残破的句子,心神完全放空,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无垠星海,化作一缕星光,向那西方黯淡的星域飘去。
时间在专注的凝望中失去了意义,夜露悄然浸湿了他单薄的肩头,带来一丝凉意,他却浑然未觉。
突然!
就在他默念到“苍木之精”的刹那,体内深处,那沉寂了十年的星册,毫无征兆地、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悸动,是跳动!
像一颗被强行唤醒的星辰之心!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宇宙洪荒之初的嗡鸣,瞬间在晓岱的意识最核心处炸响!
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首接震荡着他的灵魂。
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爆发,瞬间吞噬了一切。
屋顶、茅草、远山、星空……所有现实的景象被彻底抹去。
他的“视野”被强行拉回了体内那片永恒的黑暗!
那本悬浮的星册,此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剧变!
封面那片纯粹的虚无,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
无数道细微到极致、却又璀璨夺目的银色光线从虚无中迸射而出,如同亿万条活着的银蛇,在黑暗的背景上狂乱舞动,勾勒出一个复杂到令人眩晕的立体符文!
符文的核心,一点炽亮的银光骤然点亮!
紧接着,星册那由凝固星河构成的书页,开始自行翻动!
哗啦——哗啦——无声的翻页声,却带着碾碎时空的沉重感,响彻晓岱的灵魂。
书页翻飞,快得只留下一片流动的星芒残影。
最终,翻页的动作猛地定格!
“哗!”
晓岱的意识“看”清了。
星册翻开了第一页!
这一页,并非寻常文字记载。
它的背景是深邃无垠的宇宙图景,无数星云旋臂在其中缓缓流转。
而在图景的正中央,七颗星辰被极其耀眼的银色线条勾勒出来,它们排列成一道奇特而充满力量的弧线,弧线末端微微上扬,仿佛一柄即将挥出的、由星辰铸就的古老弯刀!
正是夜空中那黯淡的奎宿星图!
在这星图的下方,浮现出几行玄奥古朴、仿佛由流动星光凝聚而成的文字:奎木狼西方白虎七宿之首司掌:苍木之精,春生之机权柄:甲木之锋锐,乙木之绵长箴言:狼顾西野,锋藏于林就在晓岱的意识“阅读”完这行字的瞬间——“轰隆!!!”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震动的巨响,穿透了晓岱的身体,响彻在他的灵魂深处!
不是来自体内,而是来自……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