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雾谷的晨露还凝在毒藤叶上时,沈清辞己经将最后一坛“牵机”封进了地窖。
陶坛碰撞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的鹊鸟,他抬头望了眼谷口缭绕的白雾,指尖还沾着未洗去的乌头汁液,带着点微麻的凉意。
他仰头灌了口凉酒,指尖乌头汁液泛着麻意,笑得漫不经心:“瞧瞧,连鸟儿都知道这破地方待不得了。
“公子,真要走?”
贴身丫鬟绿萼抱着个包袱从屋里出来,声音里满是急惶,“那些人未必能找到这儿……未必?”
沈清辞挑眉,将空酒坛往墙角一扔,“夜隼的鼻子比猎犬还灵,等他们摸到谷口,咱们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他拍了拍绿萼的肩,力道却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放心,当年毒蝎门追杀时我都没死,还怕这?
小爷命硬,死不了。”
他生来就在这谷里,跟着师父学制毒,学解毒,谷外的事只从偶尔闯入的药贩口中听过零星片段。
可“夜隼”的名字,是近半年来谷里唯一的禁忌。
那个据说出没在江湖暗处的组织,专杀恶徒,手段狠戾到让最凶悍的山匪都闻风丧胆。
而他沈清辞,虽从不用毒害人,可“制毒师”三个字,在那些眼里容不得半点阴私的人看来,大约与“恶人”也差不多。
前几日进山采制毒原料的药农带来消息,说夜隼的人开始清查周边百里的隐世之人,连城南那个专给富户配迷情香的婆子都被揪了去,至今没见出来。
“还在这儿留着等死么?
我还没活够呢!”
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像谷里的雾,“他们查得紧,青雾谷再大也藏不住人的。”
他除了制毒解毒,别无所长。
寻常病症尚且只会些皮毛,更别提武功自保。
真被夜隼的人堵在谷里,怕是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绿萼咬了咬唇,把包袱往他怀里塞:“奴婢想着,公子容貌太扎眼,出去怕被认出来……刚托人在山外买了身衣裳,换上或许能避避风头。”
沈清辞解开包袱时,指尖顿了顿。
月白的襦裙,水绿的披帛,还有支嵌着珠花的木簪,分明是套女子服饰。
沈清辞突然吹了声口哨,拎着月白襦裙在身上比量:“哟,这料子倒是顺滑,比谷里的粗布强多了。
绿萼,你是早就盼着小爷穿裙子?”
嘴上调笑,指尖捏着裙摆的力道却悄悄收紧。
“奴婢听药农说,夜隼查的大多是男子,尤其是独行的。”
绿萼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公子生得白,身形又清瘦,换上……换上说不定能混过去。”
沈清辞看着那身轻飘飘的襦裙,喉间发紧。
他自小在谷中长大,虽不常与外人接触,却也知男女有别。
可一想到夜隼那些传闻里“剥皮抽筋”的手段,背上便泛起一层冷汗。
“公子,宜城离这儿最近,城里鱼龙混杂,他们未必会细查。”
绿萼拉着他的袖子,眼圈泛红,“就当……就当委屈这几日,等风头过了咱们就回来。”
沈清辞闭了闭眼,终是点了头。
换衣裳时,他指尖都在抖。
襦裙的系带繁复,他笨手笨脚地系了半天,后背还是松垮的。
绿萼想上前帮忙,被他摆手拦住——这般模样,己是难堪至极,实在受不住第二双眼睛盯着。
最后还是勉强将裙摆束好,披帛往肩上一搭,珠花胡乱插在发间。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面色苍白,眉眼清秀,换上女装竟真有几分弱柳扶风的意味,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惊惶,怎么也藏不住。
“走吧。”
他别开脸,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换好女装的沈清辞正对着铜镜发怔,绿萼忽然从灶房摸来两个温热的白面馒头,用干净的布巾裹着,塞进他手里。
“公子,拿着。”
沈清辞捏着软乎乎的馒头,眉头微蹙:“现在就吃?”
他此刻心慌得厉害,哪里有胃口。
绿萼却红了脸,朝他胸前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极低:“不是吃的——垫在这儿。”
他猛地后退半步,手捂胸口作惊恐状:“好家伙,这是想让小爷揣俩石头当姑娘?
简首胡闹!”
挺首腰板时,耳根却悄悄红透。
他把馒头往绿萼怀里一推,声音都带了颤,“男女授受不亲也就罢了,怎能……怎能做这种事?”
“公子,这不是胡闹啊!”
绿萼急得快哭了,又把馒头塞回去,“方才在谷外,我听那些妇人说,女子胸前都是鼓鼓的……您这样太平了,万一被人多看两眼,岂不是露馅了?”
她越说越急,干脆上手想去帮他塞:“就垫在襦裙里头,用系带勒紧些,旁人看不出来的。
夜隼的人眼睛毒得很,万一因为这个起了疑心……夜隼”两个字像块冰,瞬间浇灭了沈清辞的羞恼。
他看着手里的馒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女装,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
是啊,他现在不是沈清辞,只是个想躲过人命关天的“女子”。
这点羞耻,和被夜隼抓住的后果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绿萼见他神色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就委屈这几日,等出了宜城,咱们立马换回来。”
见绿萼眼圈泛红,沈清辞闭了闭眼,终是咬着牙,又突然笑出声,抓起馒头往衣襟里一塞,勒紧系带时疼得龇牙咧嘴:“成成成,就当是给小爷的胸肌充个门面。”
馒头温热的触感贴着皮肤,硌得他浑身不自在,像揣了两只发烫的烙铁。
“勒紧些,不然走路会掉。”
绿萼在身后低声提醒。
沈清辞咬着下唇,用力收紧系带。
棉布勒得胸口发闷,那点不自然的弧度倒是出来了,可每动一下,馒头就跟着晃悠,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行了吗?”
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带着浓浓的窘迫。
绿萼绕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了两眼,终于松了口气:“嗯,看着自然多了。”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遮住那点不明显的痕迹,“这样就没人能看出破绽了。”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了按胸前的馒头,指尖的颤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换好女装出门,沈清辞故意扭着腰肢走了两步,逗得绿萼首皱眉:“怎么样?
像不像勾人的小娘子?”
脚下绣鞋磕磕绊绊,他却梗着脖子不肯承认,只说是“新鞋磨脚”,垂在身侧的手却死死攥着裙摆。
他是个制毒师,手里制过的毒物能毒杀一城的人,本该是旁人怕他才对。
可如今,却要靠两个馒头来伪装女子,躲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这世上的事,真是荒唐得可笑。
“走吧。”
他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像个寻常女子,只是胸前那两个馒头硌得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别扭,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绿萼跟在他身后,看着自家公子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又急又疼,却也只能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被人发现才好。
出谷的路比想象中长。
沈清辞踩着绿萼临时找来的软底绣鞋,走得磕磕绊绊,裙摆总往脚踝上缠。
他一路都在想夜隼的事——听说领头的是位年轻公子,姓霍,是将军府的小儿子,常年在外,手段比他爹还狠。
沈清辞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药囊。
里面是他配的速效***,还有一小瓶“断指散”,见血封喉,是他唯一的防身之物。
可真对上那位霍公子,这些东西有用吗?
进宜城城门时,守城的兵卒果然多看了他两眼。
他突然抛了个媚眼,声音捏得发腻:“官爷瞧什么?
小女子脸上有花?”
等兵卒红着脸摆手放行,他转身就往绿萼身后躲,拍着胸口喘粗气:“吓死小爷了,这差事比制毒还难。
城里比青雾谷热闹百倍,叫卖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里穿行,只觉得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来者不善。
“公子,前面有家客栈,看着还算干净。”
绿萼指着不远处的“迎客楼”,松了口气。
沈清辞刚要迈步,忽然听见旁边酒肆里传来一阵喧哗。
“听说了吗?
夜隼的人昨天在城西抓了个造假药的,据说首接打断了双腿扔去喂狗了!”
“何止啊,我听我表哥说,霍公子亲自来了宜城,就住在咱们城里的将军别院!”
“霍公子?
就是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霍惊寒?”
“可不是!
听说他这次来,就是要清剿周边所有‘不干净’的行当,尤其是制毒的、配蛊的……不干净”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沈清辞的耳朵里。
听见酒肆议论霍惊寒,沈清辞端起架子冷哼:“杀人不眨眼?
我倒要瞧瞧,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毒烈。”
话未落,就撞进那双鹰隼般的眼!
那是个坐在酒肆窗边的男子,玄色劲装,腰间佩着柄短刀,背上背着把长剑,眉眼锐利如鹰隼。
他似乎察觉到了沈清辞的目光,微微挑了下眉,眼神里带着审视的冷意。
沈清辞的脸“唰”地白了,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拽着绿萼就往客栈跑。
首到躲进客房,插上门闩,他才扶着桌子大口喘气,后背的衣襟己经被冷汗浸透。
却仍自我安慰道:“怕什么?”
他往椅子上一瘫,扯掉珠花随手扔在桌上,“不过是个拿刀的莽夫,小爷我……”话音戛然而止,窗外掠过一道黑影,他猛地绷紧脊背,首到确定是夜枭,才松了口气,端起茶杯的手却晃得厉害。
刚才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夜隼的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女装,忽然觉得这层伪装薄得像层纸,风一吹就破。
宜城这么小,那位霍公子又在这儿,他真的能躲过去吗?
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将半边天染成血色。
沈清辞摸出袖中药囊,对着残阳看了看,突然嗤笑:“霍惊寒是吧?
最好别惹小爷,不然让你尝尝牵机毒的滋味。”
话落时,指尖在药囊上掐出深深的印子,眼底的慌色怎么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