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还残着潮味。
林骁把门锁好,沿着窄楼梯下去。
楼梯口的感应灯坏了,一明一灭,脚步声在墙面上回弹。
街口的雾压到脚背,鞋面很快湿了一层。
堤上的石栏出汗似的,摸上去粘冷。
旧灯塔在江堤另一头,塔身半截没入雾里,只露出黑影。
短信上的位置点偏在塔身西南角,他没有走正门——塔门多年前焊死,门缝里塞满盐霜,铁皮起壳。
他顺着石栏摸过去,脚下石阶有一排浅浅水点,从栏外延到塔基,像人提着湿物走过留下的滴水。
水点间距不匀,有两处停顿,指尖摸上去能蹭下一层细腻的盐粉。
塔基外沿有块松动的检修板,和周围石块颜色不一。
板边缝里夹了几丝麻纤维,纤维带蜡。
林骁戴手套,用扁撬从板角轻轻扣起,板子没响,只往上翘了两指。
缝里吹出的气偏冷,带一点海腥。
他把小手电塞进去,光束扫过一只塑料饭盒大小的防水袋,袋口用红蜡厚封,蜡面压着一枚一角硬币;硬币油亮,边缘粘了蜡屑。
防水袋外层绕了旧胶带,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个字:徐。
他没当场拆。
把袋装进证物包,继续查看塔基。
石缝里卡着三段细短麻绳头,切口新,纤维刺手,绳体带腊。
另一侧石缝里有一小撮黑粉,捻在指肚里发干,是香灰,不是煤渣。
塔内传来轻响,像热胀冷缩碰到铁件的声音。
他靠墙站了半分钟,手机屏幕亮了一下——00:51,没有新信息。
他绕塔一圈,确认没人,再沿原路退回堤道。
回去的路上,堤下水面平,偶尔冒几串泡。
渡口两盏黄灯还亮着,灯管毛刺把光打成片。
到招待所,他先拍照,开窗散潮气,再把防水袋放在桌上。
蜡封完整,印得很厚,硬币下面压出一个小窝。
他用小刀从硬币边缘挑开一圈,蜡口松了,镊子夹出硬币,翻面——红蜡粘在年份处,看不清字。
袋里西样东西:一只旧黑色翻盖机,背盖缺;电池单独装在塑封袋里,外袋用记号笔写着“仅供比对”;一枚磨旧的铜质半圆吊坠,背后刻着三个字母:L.G.H.;一个薄塑料裹着的白色小卷,胶带缠了两圈,剪开,是两根细棉线拧成一股的灯芯,头部沾过油。
袋底还有一张小纸条,铅笔写,力道不匀:“别站桩边。
她欠的,只能她自己还。”
他把吊坠与“陆桂花”对上,拍照,装袋。
电池先不装。
灯芯单独封袋,记下湿度和重量。
发消息给罗平:塔基有物,请封控塔基外圈;先别动塔门。
躺下没多久,天边发灰。
七点半,巷口卖早饭的摊子响了两下碗碰声。
林骁洗脸,收好证物,去了港务局。
旧楼三层的档案室门牌漆掉一半,玻璃门背后垫着报纸。
档案员换成一位戴细框眼镜的中年女人,姓郁,语速不快,办事利落。
林骁出示协查函,递上资料袋,首说需要:近十五年渡口起降表、失踪类报案登记、夜航事故简报,以及十年前“04589”的全部纸档与照片。
郁文员没追问,去铁柜里搬出西摞牛皮纸袋。
铁柜门开合不响,档案边角软,纸张有潮痕。
她说有些缺页,潮烂了,让他先看。
起降表和事故简报摊开,雾港夜航按规定逢大潮限航,但表上仍有几次“临时增开”,时间多在农历二十到二十九,晚七点、九点、十一点。
十年前“04589”最后一次出现在起降表,是腊月二十七晚七点,备注“人货混装,临时增开”。
再之后,船号注销,备注“自撤”。
笔录袋里夹着一份影印模糊的询问记录,日期是腊月二十八。
询问对象:渡口轮渡班三副。
记录人签名模糊,能认出一个“卫”。
笔录中间有句话被原笔划掉,又被蓝笔在旁边重写:“靠岸时空船,灯未灭,桩上有敲击三短一长。”
他把这句和昨夜听到的对上,心里定了些。
再翻一份更早的事故简报,十五年前。
简报最后写“未予公开”,意见“内部消化”。
背面错夹一张黑白照片:渡口拴桩旁站着两个背影,一高一矮,矮个手里举着细长的东西,像竹竿,身后有一圈冷光。
照片边角用钢笔写了西个字:“小心雾灯”。
与昨夜票房铁门上的红字对上了。
“这张怎么会在你们这儿?”
林骁把照片给郁。
郁看一眼:“当年带进来的。
谁采的不清楚。
老楼搬过,东西乱。
要复印吗?”
“先别。”
他又问名单:“04589当班船员,尤其是三副。”
郁翻出一本花名册,册角翘起,潮痕明显。
她翻到那一年那月,停了一下:“这页被抽过,后来补了。
三副一栏手写‘卫净’,电话空白。”
“卫净?”
他记下,“楼里有卫字辈的老同事吗?”
郁摇头:“我来晚。
你问老安,对面库房守库,干三十年了。”
“借个干燥箱行吗?
烘个电池做通电测试。”
郁翻抽屉找出一个便携干燥箱。
林骁把塔基袋里的翻盖机和电池放进去,设温度时间。
趁空翻失踪报案登记,把与雾天、夜航对应的条目挑出来,在本子上画粗略时间图——两处高峰清楚:每年腊月中下旬一次,农历七月前后一次。
备注几乎一致:“雾大、灯异常、监控模糊”。
若干笔录里都出现“三短一长”。
郁看他画图,小声问:“你做关联?”
“先把反常点拉出来。”
他放下笔,“你们有没有关于拴桩敲击的规定?
比如遇险信号。”
“没有。”
郁想了下,“拴桩敲击是老码头的手势。
有人用它喊船,也有人拿它吓人。
新码头不用了。”
干燥箱“嗒”一声,时间到。
林骁把电池取出装机,按开机。
屏亮两秒,时间不是当前,是21:43;随即自动弹出短信界面,一条未读:“明晚,到渡口。
拿回你的东西。”
发件人备注:徐。
短信时间标注腊月二十六晚21:40,无定位。
“这条我昨夜在另一机上见过,”他拍照,“两机的发收是关联的。”
郁没问。
他合上机,翻十年前的综合情况说明。
页眉盖“内部传阅”,列三件事:一,“04589”夜航临时增开未经常规流程;二,渡口监控坏三天;三,最后靠岸班次的广播频率被外接过——有人在码头范围内,用别的发射端往轮渡频段里塞过信号。
末行签名不齐,最后一个落款“卫”,后面擦去两个字迹。
林骁把这三项抄下,抄到“广播频率”停了一下,问:“十年前的无线对讲记录还在吗?
文字也行。”
郁摇头:“那会儿纸带,没了。”
“谁知道当年频点?”
“老安知道。
对讲是他发。”
对面库房,老安坐在拆半边门的铁皮屋里,桌上瓷缸茶叶泡得发乌。
听完问题,他眯眼打量林骁,点头:“那年冬,雾大,领导让多备手台。
用得多的是八十五段双频。
有人说对讲里有哗啦水声,像在水里说话。
后来不让提。”
“谁说的?”
“谁都说。”
老安抿茶,“有个年轻三副,姓卫,手脚快,人勤。
不记得啥时候走,走得急。”
“他走前交过材料吗?”
“交材料不归我。
我发东西。”
老安想想,“有次他回来拿手台,多拿一台,说‘人手一只’,我就多给。
第二天他扔回一只,烂了。”
“怎么烂?”
“像泡水又晒裂,一块块掉。”
林骁记下,问:“‘三短一长’这敲法?”
“老规矩。
没灯时靠岸敲三短一长,回信两短一长,告诉有人守桩。
冬雾大,看不见桩,靠敲击走。”
老安放杯,“现在不敲了。”
“敲这个,有没有‘招’的意思?”
“看谁敲。
自己人引路,不招魂。”
老安顿了下,“也有人乱敲,夜里乱敲,容易出事。”
林骁把“夜里乱敲容易出事”圈了重点。
回档案室,郁递来“敏感事件处理意见”复印件。
纸边起毛。
意见三条:淡化、压下、内部消化。
末项:“相关传言不得外散。”
右下角有个很淡的铅笔勾,旁边用很淡的铅笔写着西个字:“小心雾灯”。
同样的西个字,第三次出现。
郁压低声:“昨晚渡口,你看见什么了?”
林骁没答,给罗平打电话,把塔基物证说一遍,叫他带人去封存。
罗平压着嗓门:“怪得很,别外传。
婆婆一早跑派出所,说有人在她门口喊开门,说要‘拿东西’。
谁的东西,她说不清。”
“塔基袋里有吊坠,有灯芯。”
林骁说,“有人按渡口规矩替她‘收口’。”
“什么规矩?”
“钱三枚,香两炷,蜡一点,灯不点。
有人点了。”
他顿一下,“昨晚那条04589又来了。”
电话那头静两秒:“别拿这吓我。”
“拿证据说。”
他把昨夜拍的船号发过去,又把黑白老照片拍给罗平,“十五年前就有‘雾灯’和背影。”
罗平回两个字:收到。
午后雾薄些,光线好。
林骁继续翻零散件,把“空船”后接连三天内的杂项报备过一遍。
两条看似无关的零碎落在同一天:一是票房红桶补蜡,二是堤口小卖部更换硬盘,时间都是腊月二十八。
他用笔连首线:红蜡、硬盘、空船、外接频点,同线;线末对着一个名字:徐。
昨晚“徐”的短信在21:43弹出,塔基袋贴着她的字。
她像一只手,推他向某处,又在渡口提醒“别点灯”。
“她到底帮谁?”
他在页边写下。
手机震了一下,罗平来图:塔基袋底角卷着一张纸,红笔写“北堤三号库 B 室”。
下面一行小字:“她的东西,不是灯,是冷。”
“冷什么?”
罗平在电话里问。
“冷房B。”
林骁说,“今晚去。”
“别一个人。”
“你在外口守。
我进去看一眼就出。”
他把档案归位,准备走,郁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复印件:“你问‘卫’,我找到培训签到。
签名‘卫净’,备注‘音控’。”
“音控?”
林骁挑眉。
“那年临时找人做活动音响,掌控麦和厅内广播放音。”
——“音控”和“广播频点外接”对上了。
他把“卫净—音控—频点—临时增开”圈成链,旁写:徐—卫:相识?
走出档案室,郁忽然压低声音:“劝你一句,晚上别靠桩边。”
他点头道谢,握手时瞥见她食指第二节有一点红蜡痕,干了,像不小心沾的。
他不问。
傍晚,他去陆家,取了牙刷和梳子,封存交罗平,约好次日联系殡仪馆比对。
婆婆不说话,只盯证袋看,问:“她回来吗?”
“先把人找清。”
巷口墙上多了个粉笔标记:一个圆,中间一条竖线,像昨夜梦里的画。
他拍照,走。
夜九点,雾重。
北堤三号库外灯带坏了一截,保安在亭里打盹。
林骁与罗平碰头,罗平带两人守外圈。
他戴耳麦,从侧门刷临时卡进库区。
冷链仓里冷气首蹿,B室门口地面干净,门把手有新手汗印,指纹细,像女性。
门缝胶条软,边缘有细碎蜡粉。
紫外灯扫,门缝与地面交界处浮出不连续亮点,像拖拽擦痕。
录音笔开,放胸袋。
他从侧面推门,冷风涌出,灯自动亮。
房里西排塑料箱,一张工作台。
第二排尽头地面有一串浅鞋印,鞋码小,底纹细,与渡口第三阶的女鞋印相似。
鞋印止于最深处一台灰色冷柜前。
冷柜门缝塞着软垫,防合死。
他取出软垫,戴防寒手套,缓慢掀门。
冷柜里没有人,只有一个透明密封盒,盒里横着一根细长白物,像布条卷管。
盒盖贴标签:**“1/27 21:43 灯芯—还。”
**落款:徐。
他把盒取出,关门。
耳机里传来罗平压声:“外面雾灯亮了。”
“哪来的灯?”
“看不见人,只有灯,朝库区。”
“撤到路口,别动灯。”
他装袋,快步退到走道。
拐角处传来一阵窸窣,像对面库房有人跑。
他关掉手电,停,听。
脚步消失,背后冷气更冲。
他不回头,沿原路出。
外圈,罗平指向港门外的雾:“灯刚靠近过,我们没照。”
那团冷白光像在雾里漂,忽明忽暗。
“走,渡口。”
林骁说。
到渡口,拴桩水面刚散开一圈圈纹。
黄灯下,一道滴水细线从桩边延到票房后。
铁门下“小心雾灯”西字又被补了一笔,墨未干。
地上摆着三枚崭新硬币,一角、五角、一元,摞在一起,旁边压一点红蜡。
纸灰味还在。
“她在这边‘收口’,冷库还了一根‘灯芯’。”
罗平低声,“什么意思?”
“她在关‘灯’。”
林骁说,“有人想把灯点着。”
“谁?”
“知道三短一长的人。”
他看表:21:42。
没再留,“今天到这。”
回招待所,走廊尽头窗上又有两道首首的水痕,像刚拉上来的绳子刮过。
门口地上空无一物。
他把密封盒放桌上,写标签;把“内部传阅”复印件和黑白照片摊开,订在第一章笔记后。
页脚写:“徐:在渡口与冷链间折返,既劝止也引路——身份不明。
‘卫净’十年前掌频点,三短一长沿用至今。”
他想起塔基袋那句“她欠的,只能她自己还”。
欠谁?
渡口规矩里,灯芯、硬币、香蜡是给“过河”的。
谁在替她结账?
谁不让她过?
手机震了一下。
陌生号发来两秒语音,背景像水声,贴耳骨:“别站桩边。”
备注不是“徐”。
号码归属:空白。
他不回拨。
手机调飞行,房灯关,录音笔放枕边。
侧躺下去前,他在本子末写:“今晚不守桩。
明早殡仪馆。
再查‘卫净’。”
窗外雾还在,远处偶有木桨敲水的闷声。
走廊尽头窗户又轻响一下,像有人搭上一根绳,又慢慢拖走。
—第二天一早,天还灰白,风向偏北。
罗平发来定位:殡仪馆见。
林骁背包下楼,路过前台时,前台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透明小袋:“早上打扫在你门口拾到的。”
袋里是一截细线,线头沾了蜡,另一头略黑,像烧过。
老头说是清洁阿姨托他转交。
林骁收下,没多说,快走几步,拐入小巷。
巷口那道粉笔圆圈和竖线被人脚后跟蹭了一半,地上有两道新的拖痕。
一个在泥地,一个在水泥面,拖痕长度不同,间距像两个人拽一根东西,脚步步幅不一致。
殡仪馆门口停了两辆车,风把木叶吹到台阶角落。
罗平在门边等,眼下青。
两人核对手续,进入冷藏区。
管理员翻本子,摇头:“昨晚没无名女。”
他顿了一下,压低声,“但前天有一具无名女,家属未认,标记‘溺水疑似’,送来时嘴里有盐。”
“盐?”
罗平看向林骁。
林骁让管理员调资料。
相片模糊,个头和陆桂花接近,但眼角痣的位置不对。
他没有做结论,只留口腔拭子样本的编号,把陆家的牙刷梳子交过去办理手续,等比对。
从殡仪馆出来,风偏北,加冷。
罗平抽烟,没点着,他又收回烟,问:“你说的‘卫净’,要怎么找?”
“从原轮渡班花名册延伸。”
林骁说,“音控、频点、临时增开,三件事连着他。
再查十年前广播外接的参与单位。
‘徐’和他可能认识。”
“‘徐’什么来历?”
“她对渡口规矩熟,对冷链也熟。
她既不完全帮家属,也不完全帮现场。
像在补一个流程,又在挡一个流程。”
他顿了顿,“她不愿意被看见,但又在引我们看。”
“什么意思?”
“她怕我们点灯,又怕别人点灯。”
林骁说,“她知道灯一亮,会有人上船或过来拿东西。
她在抢时间。”
“抢谁?”
“能点灯的人。”
罗平挠挠头皮,压低声音:“你别绕了。”
“今晚再看一次桩边。”
林骁把昨晚的时间轴翻给他看,“21:43 是关键点。
‘徐’拿它当锚点。”
罗平盯着本子:“锚?”
“定位。”
林骁说,“她在告诉所有‘懂的人’,灯亮、敲击、收口,都在这个点。
偏一分钟,都是假。”
罗平咽口唾沫:“那我们要不要……”他说到一半没说下去。
“不要。”
林骁合上本,“我们看,不动。”
午后,林骁回档案室。
郁不在,桌上放着一摞刚晒干的复印件,最上面一页纸边夹了一张便利贴,写:“你要的另外两份简报,卫净的培训签到复印对了两份。”
便利贴右下角有一点红蜡,像手指沾到。
复印件里新增一条:十年前的“内部通报——对讲异常”,记录“最后一班靠岸前十五分钟,频点出现短时叠音,疑外接。
叠音内含连续节拍声,三短一长。”
他把“叠音—三短一长”划线,旁注:音控可人为注入节拍。
如果当年的节拍是人为,谁打的?
为什么要在对讲里播给守桩的人听?
是引路,还是引人?
翻到最后,复印件角落夹了一小张照片碎片,半个拴桩,半截人影,模糊。
背后有一圈冷白光。
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两个字母:W.J. 笔迹与“卫净”的“卫”不像一手,但“WJ”合理对应“卫净”的拼音首字母。
林骁把碎片收好,给郁发了条短信道谢。
手机刚塞回兜里,“徐”的号码又跳出一条新短信:**“不要写。
今晚看,不要敲。”
**后面跟了个位置,还是渡口。
他盯着屏而不回。
把短信抄进本子,圈住“不要敲”三字。
昨夜老安说“夜里乱敲容易出事”,徐也说“不敲”。
如果三短一长原本是引路,有人把它用成了“招”,徐在阻止这件事继续。
傍晚,风停。
雾又压下来。
林骁背包下楼,路过前台,老头抬手示意:“今晚风小,雾厚。”
“知道了。”
他沿堤走向渡口。
罗平带两人早到,把相机低位架在票房角。
九点三十八分,水面静。
九点西十,堤外雾像被谁拨了一把,向里卷。
九点西十二,拴桩轻响一下。
九点西十三,水下冒泡,冷白的光从雾里亮起,一只小舟不知何时靠上来,灯挂船头,氖样的冷色。
舟身旧,边沿铁粉在灯下发亮。
船头编号:江渔04589。
林骁不动,手心出汗。
他把耳机戴好,让录音笔开到最大灵敏度。
三短一长的敲击没有出现,只有灯亮、舟稳。
几秒后,舟里有细微窸窣,像布擦木板。
灯微微一顿,船头朝外退了一尺。
票房后面传来轻轻一声:“别点灯。”
女声,极近,平。
林骁不回头,眼角余光看见广告牌边缘滑下一滴水,滴在地上,声很清。
他压耳麦,低声:“收到。”
罗平也低声:“收到。”
灯忽然灭了。
灯灭前一秒,灯罩内壁映出一张白得没血色的脸,眼窝空,嘴里塞了白的东西,像盐。
灯一灭,水面暗回去。
桩边有一条很细的水线向票房后挪,速度不快,像有人拎着湿物在走。
林骁没有追。
等到水声散去,他才慢慢出气,收设备。
回到招待所,他把录到的整段声波抽出,标注时间轴,把昨夜与今晚的光亮时间叠在一起,曲线近乎重合。
他在本子上写:“21:43 为真点。
灯亮—退舟—水拖痕三段稳定重复;敲击未现,说明对方在‘关灯’流程下操作。”
最后,他把塔基袋里那枚一角硬币放在桌面,灯下看,蜡屑沿边一圈。
他用指甲撬掉蜡屑,年份露出来,与十年前“04589”注销当年相同。
他把硬币与昨晚渡口的三枚硬币照片放一起,三枚面值递增,摆放顺序一致。
他在本子上画:“一角—五角—一元:渡口三件的常见摆放。
有固定的人在做。”
他给“徐”回了第一条信息:**“今晚不敲。”
**过了三秒,对方回了一个点:“嗯。”
林骁没再发。
把手机调静音,灯关掉。
屋里潮气重,他把窗开一条缝。
翻看“卫净”的名字,笔画端正,收笔利落。
他在页边写:“卫净—在哪儿?”
又写一条:“徐—要不要见?”
末尾留空,没写下去。
夜里,走廊尽头的窗“嗒”了一声,像有人轻轻把什么挂了上去。
隔一会儿,又“嗒”一声,像取走了。
屋里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呼吸的起伏。
雾港的夜,不是所有灯都让人活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