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的行李箱滚轮碾过青石板路时,发出规律的咯噔声,和着太湖边潮湿的风,在白墙黑瓦的巷弄里荡开回音。
七月的古镇刚过一场雨,空气里浮着梅雨季特有的水汽,混着远处飘来的粽叶香,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童年的暑假,踩着外婆家门前的积水追蜻蜓。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乡音计划“的负责人发来的定位:”苏老师,我们在听涛阁民宿的二楼会议室,项目启动会两点开始,您路上注意安全。
“苏棠回了个”马上到“,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
行李箱里装着她连夜整理的资料——从语言学课本到外婆留下的缫丝调手抄本,还有几本被翻得卷边的方言词典。
作为一名***的方言保护志愿者,她接下纪录片《声脉》的翻译工作,一半是因为制片人那句”缫丝调再不记录,就真的要消失了“,另一半,则是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执念。”
听涛阁“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风铃叮当作响。
老板娘正蹲在院子里喂猫,见她进来笑着指了指楼梯:”是苏老师吧?
楼上请,他们都在呢。
“二楼会议室里己经坐了七八个人,投影仪在白墙上投出”《声脉》——太湖缫丝调记录计划“的字样。
苏棠轻手轻脚地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刚拿出笔记本,就听见导演中气十足的声音:”人差不多齐了,我们先介绍下核心团队。
这位是摄影组的李老师,这位是负责录音的小张……“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位旁边的空位上。
导演笑着朝门口扬了扬下巴:”还有我们最关键的学术顾问,程砚舟老师,研究濒危方言的专家,为了咱们这个项目,特意从山里的采集点赶回来的。
“苏棠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程砚舟。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突然楔进记忆最深处,带着钝痛的回响。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简单的卡其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冷白。
头发比三年前短了许多,额前的碎发被打理得干净利落,衬得眉眼愈发清隽。
只是那双曾经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会议室,在落在苏棠身上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首到导演把他引到空位上,他才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地说了句:”大家好,我是程砚舟。
“苏棠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笔记本上那道丑陋的墨痕,耳边却全是他说话的声音。
还是那样的语调,尾音微微下沉,带着点北方口音特有的硬朗,可又分明裹着江南的温润——那是他们以前一起泡在方言实验室里,他为了学吴语,对着录音一遍遍纠正的结果。”
程老师是咱们这行的青年才俊,“导演还在热情地介绍,”大学时就跟着导师跑遍了华东地区的老村镇,这几年更是扎根在方言保护一线,咱们这次要记录的缫丝调,程老师己经跟踪研究两年了。
“苏棠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当然知道。
大学毕业论文,她写的就是缫丝调的语言结构,那时程砚舟是她的”专属顾问“,陪她去图书馆查古籍,陪她去乡下找老艺人采访,甚至在她熬夜写稿时,会偷偷在她桌上放一杯热牛奶,杯壁上贴着用便利贴画的小蚕宝宝。
那些记忆像是被浸泡在水里的宣纸,明明己经模糊发皱,却在重逢的瞬间,突然被熨烫得清晰无比。”
接下来介绍翻译组的苏棠老师,“导演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苏老师是语言学专业出身,文字功底特别好,这次的缫丝调歌词翻译和字幕整理,就靠苏老师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苏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大家好,我是苏棠,很高兴能参与这个项目。
“她没有抬头,自然也没看到程砚舟此刻的表情。
但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启动会正式开始,屏幕上播放着前期拍摄的素材:布满青苔的老蚕房,墙角堆着的旧蚕匾,还有几位白发老人对着镜头哼唱缫丝调的画面。
咿咿呀呀的歌声里,夹杂着蚕宝宝啃食桑叶的沙沙声,混着老人们模糊的乡音,像一条温柔的河流,漫过整个会议室。”
目前最大的难点是歌词翻译,“导演指着屏幕上的字幕,”很多古词和俚语己经没人能准确解释了,而且缫丝调的唱词讲究韵律,翻译时既要保证意思准确,又要保留原来的韵味。
“他看向苏棠:”苏老师,你前期接触过素材,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棘手的问题?
“苏棠定了定神,翻开笔记本:”我整理了一份生僻词列表,比如这里的桑娘,在不同的唱段里含义不一样,有的指蚕神,有的指采桑女,还有……“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这个词,是他们当年争执的起点。
她坚持”桑娘“是对采桑女的昵称,而程砚舟认为在古吴语里应该指代蚕神,两人在实验室争了整整一下午,最后他笑着认输:”好好好,听你的,谁让你是蚕宝宝养大的小仙女。
“”还有什么?
“导演追问。”
还有一些虚词的用法,“苏棠迅速把思绪拉回来,避开那些汹涌的回忆,”比如句尾的哉兮,在现代汉语里没有对应的词,翻译时需要结合语境调整,才能传达出那种语气。
“”这部分我和苏老师可以对接。
“程砚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苏棠的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抬眸看过来,目光平静无波,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我这里有整理好的缫丝调词汇对照表,包含不同时期的语义演变,会后可以发给苏老师参考。
“”好,谢谢程老师。
“苏棠低下头,飞快地应了一声,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的语气太客气,太疏离,”苏老师“三个字被他说得滴水不漏,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亲昵的称呼,从未有过那些在月光下牵手走过的校园小路,从未有过那个在火车站台,他红着眼眶问她”能不能别分手“的冬天。
为什么会分手?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这三年来时不时就会刺痛她。
是因为他拿到全额奖学金,要去英国进修五年?
还是因为她父母觉得学方言没前途,逼她考公务员?
又或者,是因为那个雨夜,她看着他收拾行李准备去山区做方言采集,脱口而出的那句”你能不能别总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记忆像一团乱麻,越想越缠得紧。
苏棠用力掐了掐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些翻涌的情绪。
会议继续讨论拍摄计划,程砚舟偶尔会提出一些建议,关于拍摄地点的选择,关于采访对象的背景,条理清晰,专业又冷静。
苏棠一边记录,一边偷偷用余光瞥他。
他听得很认真,偶尔会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握笔的姿势和以前一模一样——食指会轻轻搭在笔杆的中段,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轻点纸面。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一阵发酸。
原来有些习惯,真的可以保留这么久。
散会时己经快五点,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苏棠故意磨磨蹭蹭地整理着笔记本,想等所有人都走了再出去。
可程砚舟却迟迟没动,他坐在原位,翻看着手里的资料,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柔和。
苏棠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她背起包,低着头快步往门口走,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
苏棠。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他突然开口叫住她。
苏棠的脚步顿住,背对着他,手指紧紧抠着包带。
她能感觉到他站起身,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一步一步,像踩在她的心上。”
这个给你。
“一份打印好的资料递到她面前,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她像触电般缩回手。
是他说的词汇对照表,封面上用清秀的字迹写着”缫丝调核心词汇释义“,末尾标注着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苏棠抬起头,终于还是和他对视了。
他的眼睛很深,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就在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分明看到他瞳孔微缩,握着资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谢谢。
“她接过资料,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有不懂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拿起自己的背包,径首走出了会议室,没有丝毫留恋。
门被轻轻带上,会议室里只剩下苏棠一个人。
夕阳渐渐沉下去,光线越来越暗,她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资料,纸张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
窗外传来古镇傍晚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声,游客的谈笑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评弹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烟火。
可苏棠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冬天,她站在宿舍楼下,看着程砚舟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一块。
她低头看着资料封面上他的名字,笔尖的力度透过纸背,在”程砚舟“三个字上留下浅浅的凹痕。
原来有些声音,即使隔了三年光阴,即使被刻意遗忘,也依然能在重逢的瞬间,轻易地刺破所有伪装,让藏在心底的乡音与心事,一同翻涌上来。
而这场关于乡音的记录,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和那些未曾了结的过往,紧紧缠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