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镇北侯府的西跨院还亮着灯。
贺予坐在窗边,指尖转着枚银质酒壶,壶口沾着的酒液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院角那棵老梅树压得枝桠微垂,他却没看雪景,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半片烧焦的密信上——正是昨夜从漕运总督府火盆里捡来的,上面“江氏”两个字还能辨认,旁边跟着个模糊的“盐”字。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贺予捏着酒壶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只淡淡道:“陛下深夜驾临臣的侯府,是来送玉印的?”
身后的人没说话,只有靴底踩过积雪的轻响,带着龙涎香的气息逐渐靠近。
江淮安走到他身侧,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密信,眉峰微蹙:“你还在查盐运的事。”
“不然呢?”
贺予终于转头,眼底带着点未散的酒意,疯气比白日里更显几分,“总不能真等陛下三日后送玉印来,臣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他故意往前倾了倾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江淮安的衣襟,“还是说,陛下是来盯梢的?
怕臣把您藏在盐运里的猫腻,捅到朝堂上去?”
江淮安的手按在腰间的玉印上,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占有欲在心底翻涌——贺予总是这样,明知哪些话能戳中他,偏要一句句往外说,像只爪子锋利的猫,既想挠得他疼,又不肯真的离他太远。
“贺予,”他声音沉了沉,“盐运牵扯甚广,不是你能碰的。”
“臣碰不碰,陛下说了不算。”
贺予往后靠回椅背上,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唇角往下流,滴在衣领上,晕开深色的印子,“倒是陛下,放着宫里的奏折不管,跑来看臣这个‘罪臣’,就不怕被御史弹劾?”
江淮安没接话,目光落在他衣领的酒渍上,莫名想起十年前在翰林院,贺予喝多了酒,也是这样把酒洒在衣襟上,还笑着让他帮忙擦。
那时的贺予眼里没有算计,只有少年人的张扬,不像现在,眼底总藏着点疯劲,让人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你从总督府搜来的兵符,是假的。”
江淮安突然开口,看着贺予瞬间变了的脸色,心底竟掠过一丝隐秘的快意,“漕运总督手里,根本没有调兵的实权,那枚印鉴,不过是他用来糊弄底下人的幌子。”
贺予捏着酒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你早就知道?”
“嗯。”
江淮安点头,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半片密信,指尖拂过烧焦的边缘,“盐运的事,朕查了三年,总督只是个幌子,背后的人是户部尚书周显。
你昨夜闯总督府,打草惊蛇,周显现在怕是己经把证据藏起来了。”
贺予猛地站起身,酒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酒液流了一地,混着雪水,泛着冷光:“江淮安,你耍我?”
他眼底的疯气彻底露了出来,伸手就要去抓江淮安的衣领,却被对方先一步攥住了手腕。
江淮安的力道很大,攥得贺予手腕生疼,可他没挣扎,反而盯着江淮安的眼睛,语气带着点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我要查盐运,明明知道我想要兵符,却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去闯总督府,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不是觉得有意思。”
江淮安的拇指轻轻蹭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有一道浅疤,是当年贺予为了护他,被刺客划伤的,“我是想看看,你为了赢我,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贺予,你从来都不是傻子,你只是太急了。
急着证明你比我强,急着把当年我欠你的都讨回来。”
贺予的呼吸顿了顿,眼底的疯气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江淮安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又想起昨夜在总督府,若不是有人暗中提醒他火盆里的密信,他恐怕真的要空手而归——现在想来,那个人,多半是江淮安派去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贺予的声音软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戾气,“想要江山,又不想放我走,江淮安,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江淮安没回答,反而松开他的手腕,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牌,递到他面前——那是枚玄铁镶玉的令牌,上面刻着“监盐”二字。
“周显在盐运里贪墨了三百万两,还私通北狄,”江淮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眸色深沉,“朕给你三天时间,拿着这枚令牌去查盐运,若你能把周显的罪证找出来,朕不仅不追究你私闯总督府的罪,还能把‘定国安邦’玉印,借你带三日。”
贺予看着那枚令牌,又看看江淮安眼底的认真,指尖动了动,却没接:“你就这么信我?
不怕我拿着令牌,反过来对付你?”
“怕。”
江淮安坦诚道,语气却带着点笃定,“但我知道,你不会。”
他往前走了一步,再次靠近贺予,声音轻得像雪落,“贺予,你恨我,想赢我,可你从来没想过要我的命,更没想过要毁了这江山。”
贺予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江淮安近在咫尺的脸,眼底的疯气彻底褪去,只剩下一丝慌乱。
他猛地往后退开,撞在窗棂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谁要你的玉印。”
他别过脸,声音有些不自然,“令牌我收下了,三日之内,我会把周显的罪证给你。”
江淮安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唇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没再逼他。
他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夜里冷,少喝点酒。”
说完,不等贺予回应,便推门而出,靴底踩过积雪的声音逐渐远去。
贺予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的令牌,又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尖,突然拿起地上的酒壶,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江淮安,你明明是个冷血的帝王,为什么偏要在这些小事上,让我心动?
这局,到底是谁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