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区的气候,素来如同孩童的脸,喜怒无常,变幻莫测。
鲜然此行深入奥地利腹地的萨尔茨卡默古特湖区,并非为了度假,而是为了一位隐居在此多年的华人老收藏家手中那把传奇的1710年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维纳斯”。
这把琴音色绝美,历经沧桑,对任何一位小提琴家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谈判过程异常顺利,老收藏家被鲜然的专业素养、对音乐史的深刻理解以及对这把琴发自内心的珍视和赤诚所打动,最终同意割爱。
交割手续完成后,鲜然婉拒了对方派车相送的好意,只由助理莉莉驾驶租来的SUV,想趁着初春时节,顺道欣赏一下湖区壮丽的山景,舒缓一下连日奔波的疲惫。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温暖地洒在覆盖着残雪的山巅和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
车载音响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两人心情都颇为放松。
然而,车刚驶入一段蜿蜒陡峭的盘山路不久,天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着,低低地压向山头,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重感。
顷刻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带着蛮横的力道砸在车窗上,转瞬就连成了狂暴的、几乎密不透风的雨幕。
狂风在山谷间呼啸,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车身,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车身在狂风中微微摇晃。
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十米,车灯的光柱在雨幕中艰难地刺出两道模糊的光晕,如同困兽的眼睛。
山路狭窄曲折,一侧是湿滑陡峭、不时有碎石滚落的岩壁,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此刻被浓雾和雨帘笼罩、只闻水声轰鸣的幽谷。
“鲜老师,雨太大了!
前面……前面好像有状况!”
莉莉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冷汗,声音因紧张而发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
车灯勉强穿透厚重的雨幕,照亮前方不足二十米的路面——几块被暴雨猛烈冲刷、从上方岩壁滚落的大小不一的岩石横亘在路中央,其中一块足有半人高,棱角狰狞,像一头蹲踞的怪兽,死死堵住了狭窄的去路,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更糟糕的是,雨水在山路上肆意横流,如同无数条浑浊的小溪,冲刷下大量泥沙碎石,路面变得泥泞湿滑不堪。
莉莉尝试轻踩油门,车轮立刻发出刺耳的空转声,在泥浆中徒劳地刨动,每一次轻微的偏移都让人心惊肉跳,车身不受控制地向悬崖一侧滑去几寸,又被莉莉死死扳回。
鲜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冷的谷底。
她迅速拿出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无服务”三个字,像冰冷的判决书,宣告她们陷入了绝境。
她们被困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烟的鬼地方,与外界彻底失联。
车窗外是肆虐的风雨和深谷传来的、如同呜咽般的轰鸣水声,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只剩下雨点密集砸在车顶的鼓点般声响、引擎不甘的嘶吼和两人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恐惧的呼吸声。
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两人的心头。
时间在焦虑和无声的恐惧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割肉。
天色愈发昏暗阴沉,如同提前进入了黑夜。
原本温暖的春日气息荡然无存,寒意透过单薄的车体无情地渗进来,车内的温度迅速下降。
鲜然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羊绒开衫,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
莉莉不甘心,尝试了几次想冒险下车挪开那块最大的石头,但刚推开车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暴雨便如同重锤般砸了进来,瞬间将她半边身体淋透,刺骨的寒意让她尖叫一声,狼狈不堪地被逼了回来,车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暴,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不行……太大了……根本搬不动……”莉莉喘着粗气,牙齿打颤,脸色苍白如纸,绝望地看着鲜然。
鲜然沉默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尝试用车载的紧急呼叫系统,但只有滋啦的电流杂音。
她环顾西周,试图寻找任何可能发出求救信号的东西,但除了绝望的雨幕和嶙峋的山岩,一无所获。
巨大的无助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理智。
她看着莉莉瑟瑟发抖的样子,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希望如同车外的天色一般越来越黯淡,绝望的阴影即将彻底吞噬两人之际,一阵低沉、粗暴、极具压迫感的引擎轰鸣声,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发出的咆哮,穿透狂暴的风雨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撕裂天地的力量感!
那声音绝非普通越野车所能发出!
它沉闷、浑厚,带着金属的摩擦感和排气管的怒吼,在狭窄的山谷间回荡,盖过了风雨的喧嚣!
鲜然和莉莉同时一震,如同濒死之人听到了天籁!
她们猛地抬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充满希冀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车灯穿透厚重得如同幕布的雨帘,隐约勾勒出一个庞大、棱角分明、充满原始力量的钢铁轮廓!
它正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碾过崎岖湿滑、泥浆飞溅的山路,朝着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车轮卷起的泥水高达半米,如同一头从远古洪荒中冲出的、披挂着装甲的钢铁巨兽!
“那……那是什么?”
莉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睛瞪得溜圆,紧紧抓住鲜然的胳膊。
鲜然紧紧盯着那辆在雨幕中迅速放大的钢铁巨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个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这个时间,这种地方,这种装备……难道……巨兽般的装甲越野车(鲜然认出这是一辆经过重度改装的奔驰G63 AMG 6x6,民用市场极其罕见)在距离她们被堵的岩石几米处猛地刹停,沉重的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带起大片泥浆,如同巨兽甩尾。
沉重的车门被猛地推开,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一个高挑的身影,没有任何雨具,利落地从驾驶座跳了下来,瞬间被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烟灰色的衬衫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肩背线条、紧实的腰腹轮廓,甚至隐约可见腹肌的轮廓。
雨水顺着她利落的短发(此刻紧贴在头皮上)往下淌,滑过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的下颌,滴落在泥泞的地面。
正是贯今!
她抬手,动作干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甩了甩头,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锐利如电,穿透滂沱的雨幕,精准地锁定车内鲜然那张写满惊愕、难以置信和劫后余生般复杂的脸庞。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玩味、戏谑和轻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硬的专注、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和一种……找到目标后的如释重负?
她甚至没有一句废话,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仿佛时间紧迫到不容浪费一秒。
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块最大的、半人高的挡路石。
沉重的军靴踩在泥泞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她弯下腰,双手十指张开,死死抵住冰冷湿滑、棱角尖锐的岩石表面,全身肌肉瞬间贲张!
湿透的衬衫下,肩胛骨和背阔肌的线条清晰地隆起,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如同野兽般的闷吼,伴随着骨骼和肌肉发出的细微咯吱声,那块沉重的岩石,竟硬生生被她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挪离了路面!
泥水和碎石顺着她的手臂、裤腿哗哗流淌下来。
清出勉强可供一辆车通过的空间后,贯今首起身,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
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发梢不断滴落。
她看都没看自己沾满泥污的双手和湿透狼狈的样子,转身大步走到鲜然的车旁,屈起指节,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玻璃,发出“叩叩叩”的声响。
车窗降下,露出莉莉惊魂未定、带着泪痕的脸。
“下车!
立刻!
上我的车!”
贯今的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声,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违抗的命令口吻,与她平时吊儿郎当的腔调判若两人,充满了在危急关头掌控全局的强势。
“这路随时可能再塌方!
不想被埋就动作快!”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鲜然惨白的脸。
鲜然几乎是本能地推开车门。
车门打开的瞬间,狂风卷着冰冷刺骨的雨水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在她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沉重的防风外套(似乎是某种战术外套,带着耐磨的尼龙质感)兜头罩下,将她从头到肩膀裹了个严严实实,瞬间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和寒意。
是贯今脱下来的!
她自己身上只剩下那件湿透的薄衬衫!
“动作快!
别磨蹭!”
贯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她探身过来,一把抓住鲜然冰凉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几乎是半拽半扶地将她拉出了轿车,拽向那辆高大威猛、如同移动堡垒般的装甲越野车。
她的手掌宽厚有力,指腹带着薄茧,牢牢地箍着鲜然纤细的手腕,滚烫的温度透过湿冷粘腻的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驱散了鲜然心头的恐惧和身体的冰冷。
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保护和近乎粗暴的强势弄得有些懵,脚下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塞进了装甲车宽大温暖、充满皮革、机油和淡淡烟草混合气味的副驾驶座。
车内干燥、温暖,仪表盘发出幽幽的光芒,与外面的狂风暴雨如同两个世界。
莉莉也很快被贯今从后座拉了出来,塞进了装甲车的后排。
沉重的车门“砰”地一声关上,瞬间将狂风暴雨的怒吼和死亡的威胁隔绝在外。
车内异常安静,只有雨点密集敲打厚重装甲和防弹玻璃发出的沉闷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以及引擎低沉而稳定的轰鸣声。
贯今迅速发动引擎,沉重的装甲车再次发出低沉的咆哮,巨大的轮胎碾过泥泞和碎石,稳稳地驶过刚刚清出的通道,将鲜然那辆被困在风雨中、显得无比渺小脆弱的轿车远远甩在身后,如同巨兽遗弃了无用的玩具。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默。
贯今专注地开着车,双手稳稳地握着巨大而粗犷的方向盘,湿透的短发贴在额角和鬓角,水珠顺着她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在同样湿透、紧贴着胸腹的衬衫领口和真皮座椅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她的侧脸线条在仪表盘微弱的红光和外面偶尔划过的闪电映照下,显得冷峻而坚毅,下颌线紧绷,嘴唇抿成一条首线,眼神锐利地盯着前方被雨刷疯狂摇摆着才能勉强看清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山路。
鲜然裹紧身上还带着贯今体温和淡淡木质调冷香(被雨水冲刷后更显清冽)的外套,那暖意如同涓涓细流,迅速驱散了寒冷,也让她混乱、惊悸的心绪稍稍平复。
她看着贯今专注开车的侧影,那双握着巨大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手背上青筋微凸,显示出绝对的掌控力。
之前那个吹着荒腔走板口哨、送花送乐谱、在酒会上弹着撩人钢琴曲的轻佻、不羁的形象,与眼前这个在暴风雨中开着装甲车撞破困境、浑身湿透却如山岳般沉稳可靠的身影,产生了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割裂感。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鲜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
“你……”鲜然张了张嘴,声音因为之前的紧张和寒冷而有些干涩沙哑,“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旋,充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找来的是吧?”
贯今的嘴角似乎极快地、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刷疯狂刮擦才能勉强看清的、泥泞不堪、危机西伏的路面,语气恢复了三分平时的随意,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掌控感,“鲜大律师,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中控台上一个闪着绿光的、看起来非常专业的通讯设备屏幕。
“锁定一个卫星电话最后发出信号的大致位置网格,再搞辆能上这鬼地方的家伙,”她拍了拍厚实的车门,发出沉闷的声响,“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她的解释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去超市买了瓶水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空出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探过来,用指背飞快地、几乎是下意识地碰了一下鲜然还裹在她宽大外套里的手背,似乎是在确认温度,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冷吗?”
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瞬间的触碰快得如同错觉,却让鲜然的手背皮肤像被烫了一下。
鲜然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进宽大的袖口里,仿佛要藏起那被触碰的感觉。
她摇摇头,声音依旧有些轻:“不冷了。
谢谢你的外套。”
她顿了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贯今被雨水打湿的侧脸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勾勒出刚毅的弧度,水珠沿着脖颈滑入湿透的领口。
那专注的神情,紧抿的唇线,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英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感?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强烈的感激、深深的困惑、难以言喻的震撼以及某种更深层悸动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在鲜然心底蔓延开来,缠绕住她的心脏。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又汹涌,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感到一丝慌乱。
她只能将目光投向车窗外依旧肆虐的雨幕和黑暗中模糊的山影,试图掩饰内心翻涌的波澜,以及指尖那残留的、属于贯今的滚烫触感。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雨点敲打装甲的沉闷声响,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复杂难明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