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比周煜城想象中更烈。
他站在云州城的箭楼上,玄色战袍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密缝的衬里——那是林安青在他出发前夜,连夜添的三层棉布。
指尖划过衣襟上暗绣的海棠纹,针脚细密得像她说话时的语调,软乎乎的,却带着股韧劲。
“将军,常将军的先锋营传回消息,左贤王的主力在三十里外的黑风口扎营了。”
副将赵衡捧着军报上来,甲胄上还沾着关外的沙尘,“探子说他们带了不少牛羊,看架势许是想打持久战了。”
周煜城接过军报,羊皮纸被风刮得哗哗响。
他扫过上面的***图,指尖点在黑风口西侧的断崖:“这里的地势陡峭,派五百人去驻守,多备些滚石。”
“是!”
赵衡刚要转身,又被他叫住。
“让伙房给弟兄们煮点姜汤。”
周煜城望着关外连绵的戈壁,“夜里温差大,别染了风寒。”
赵衡愣了愣,随即躬身应下。
他跟着周煜城征战两年,这位年轻的将军向来治军严明,今日却忽然惦记起姜汤,倒像是变了个人。
箭楼下传来操练的呐喊声,三万铁骑列成方阵,长矛如林首指苍穹。
周煜城摩挲着腰间的香囊,银线燕子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除了林安青塞的艾草,还有他偷偷放进去的几片海棠花瓣——出发那天从她院里摘的,如今还带着些许淡香。
“将军,许参赞来了。”
士兵在楼下禀报。
许湘书提着账簿上来时,青色官袍上沾了不少灰,见了他便苦笑:“粮草果然吃紧。
昨日点验库房,发现有三成的粟米受了潮,估计撑不到一个月。”
周煜城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北境的粮仓年久失修,上个月下大雨,雨水渗进去了。”
许湘书翻开账册,“我己让人把好米挑出来优先分给前线,只是……还得尽快让人回京城催粮。”
周煜城望着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周煜城忽然想起临行前林安青往他行囊里塞的海棠干,玻璃罐密封得严实,此刻大概还带着江南的潮气。
“让信鸽传信吧。”
他道,“让户部加急调粮,就说……就说将士们等着粮草过冬。”
许湘书点头记下,临下楼时忽然道:“对了,昨日收到家信,说京里一切安好。
我家那口子还问,林姑娘的红裙绣得怎么样了。”
周煜城的耳尖微微发烫,轻咳一声:“不知道,没问。”
许湘书笑着摇摇头,转身去了。
风卷着沙尘扑在箭楼的木柱上,发出呜呜的响。
周煜城从箭窗望出去,远处的胡杨林在风中摇晃,像极了林安青院子里那棵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石榴树。
夜里,他在军帐里看兵书,案上摆着那罐海棠干。
倒出几片泡进热水,清甜的香气漫开来,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将军府的后院——林安青蹲在海棠树下捡花瓣,阳光透过花枝落在她发间,碎得像撒了把金粉。
“将军,外面有位姑娘求见。”
亲兵忽然进来禀报,语气有些犹豫,“说是……说是从京城来的,姓陈。”
周煜城一愣,披衣出去。
帐外的月光下,陈思媛提着药箱站在那里,月白裙裾在军营里显得格外素净。
“陈太医怎么来了?”
周煜城有些惊讶。
“陛下派我来的。”
陈思媛打开药箱,取出几瓶药膏,“北境多外伤,这些金疮药比军中的好用。
另外……”她从箱底拿出个锦盒,“这是林姑娘托我带来给你的。”
周煜城的心猛地一跳,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件叠得整齐的里衣,领口绣着两只交颈的燕子,银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盒底压着张纸条,是林安青的字迹,娟秀又有力:“听闻北境苦寒,加了层驼绒,勿念。”
“她还说什么了?”
他追问,指尖捏着纸条微微发颤。
“说让你安心打仗,绣坊那边红裙的串铃己经绣好了,等你回去就能穿。”
陈思媛看着他眼底的亮,忽然笑了,“她托我给你诊脉,说你总不爱喝药,要是受了伤……我无碍。”
周煜城打断她,把里衣珍而重之地放进行囊,“多谢陈太医跑这一趟。”
“分内之事。”
陈思媛收拾好药箱,“对了,琅瑜公主让我给你带句话,说她把那匹金线送林姑娘了,婚鞋绣得可好看了。”
周煜城望着京城的方向,月光洒在戈壁上,像铺了层霜。
周煜城想起了林安青踮脚给他塞银剪的模样,那时她鬓边的海棠花正落,沾在他的朝服上,成了最后一道温柔的印记。
陈思媛在云州城待了三日,每日去伤兵营诊脉,临走前给周煜城留了瓶安神药:“北境风燥,你夜里总咳嗽,睡前喝一勺。”
送她出城时,周煜城让亲兵牵来匹好马:“路上当心点。”
“放心吧。”
陈思媛翻身上马,忽然回头,“林姑娘说,让你别总惦记婚事,先惦记着打胜仗。”
周煜城笑了笑,挥挥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风沙里。
风里忽然飘来阵熟悉的香气,他低头,见袖袋里露出半片海棠干——是昨夜泡茶时不小心掉进去的,此刻被风一吹,竟带着点江南的暖意。
几日后,常鸿硕的先锋营打了场小胜仗,缴获了左贤王的一批牛羊。
营里杀了两头牛分肉,周煜城让伙房给伤兵营送去些肉汤,自己则捧着碗糙米饭,就着海棠干泡水吃。
“将军,京城的信鸽到了!”
亲兵举着个小竹筒跑进来。
周煜城拆开竹筒,里面是许湘书家眷的信,末尾提了句:“林姑娘近日在绣坊定了双虎头靴,说是给将军的。”
他摩挲着信纸,忽然觉得北境的风好像没那么烈了。
夜里巡营,见哨兵正缩着脖子搓手,他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披上吧。”
哨兵愣着不敢接,周煜城把披风往他肩上一搭:“穿着,冻病了还怎么打仗?”
回帐时,见帐檐下挂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军中的旧布缝的,歪歪扭扭的像只燕子。
赵衡跟在后面,挠着头笑道:“是伤兵营的小娃娃缝的,说看将军总摸那个香囊,就……”周煜城拿起布偶,布里面塞着晒干的沙枣花,闻着竟有几分像海棠香。
周煜城把布偶系在帐杆上,月光透过帐帘照进来,落在上面,像给它镀了层银。
几日后,左贤王派使者来求和,送来不少马匹和皮毛。
周煜城让人把东西登记入库,却把使者晾在营里,自己去看新到的粮草——许湘书的催粮信起了作用,京城运来了两车米和一车药材,还有个特别的箱子,上面贴着林安青的封条。
打开箱子,里面是十几双纳得厚厚的鞋垫,每双上面都绣着海棠,针脚里还塞着艾草。
最底下压着张纸条,字写得比上次潦草些:“听说关外多石子,垫着舒服些。
许嬷嬷说,绣满三十双,你也就该回来了。”
周煜城数了数,正正好好十五双。
他拿起一双塞进靴子里,软乎乎的,像是踩在江南的草地上。
“将军,常将军说要杀了那使者立威!”
赵衡跑进来,满脸怒气。
“不必。”
周煜城把鞋垫收进箱底,“让他回去告诉左贤王,三日之内退兵,否则……”他拔出长剑,寒光劈开帐内的尘埃,“云州城的箭,可不认什么盟约。”
赵衡领命而去,帐内又恢复了安静。
周煜城望着窗外的风沙,忽然拿起纸笔,写下一行字:“海棠干快喝完了,下次可多带些。”
想了想,又添了句,“帐外的胡杨开花了,像你院里的石榴花。”
把纸条塞进信鸽的脚环时,他忽然想起林安青说过,燕子归巢时,总会带着些远方的礼物。
周煜城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银线燕子的翅膀被磨得发亮,像极了此刻天边掠过的信鸽,正载着北境的风,往江南的方向飞去。
那时的云州城,还没有烽火燃起。
箭楼上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帐内的海棠干泡在水里,漾开一圈圈清甜的涟漪。
周煜城不知道,此刻的京城绣坊里,林安青正拿着他写的纸条,对着许嬷嬷笑:“你看,他果然惦记着海棠干呢。”
窗外的海棠树又落了些花瓣,沾在窗台上那只空了的玻璃罐上,像在提醒着——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单方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