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中学的初秋,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闷热,但穿过锈迹斑斑铁门的风,己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是新学期的开始,是青春画卷的又一页。
但对于初三(七)班的林默而言,这条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更像是一条通往审判席的路。
他习惯性地低着头,肩膀微微内扣,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
书包带勒在瘦削的肩膀上,里面装着昨晚熬夜完成的作业——尽管他知道,这作业很可能在某个课间,就会“意外”地消失,或者被涂满不堪入目的字眼。
“哟,这不是咱们的‘默剧大师’吗?
今天又准备上演哪出‘哑剧’啊?”
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林默的身体瞬间绷紧,脚步却没有停,反而走得更快了些。
是赵强和他的“哼哈二将”,王磊和李斌。
他们像影子,总能精准地笼罩住他。
“跟你打招呼呢,懂不懂礼貌?”
赵强几步就追了上来,故意用身体挡住林默的去路,脸上挂着那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假笑。
林默被迫停下,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上。
他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啧,这鞋……穿了几年了?”
赵强夸张地弯下腰,指着林默的鞋,“我家擦地的抹布都比这个新吧?
你说是不是,王磊?”
王磊立刻附和地笑起来:“强哥说得对,一股穷酸味。”
李斌则首接伸手,一把扯下林默肩上的书包带。
书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本和文具散落出来。
林默下意识地想去捡,却被赵强用脚尖轻轻踢开了最上面的一本英语书。
“急什么?
让大家看看‘学霸’的书包嘛。”
赵强蹲下来,随手拿起一本练习册,哗啦啦地翻着,“字写得不错嘛,可惜……”他手指一松,练习册“啪”地掉进旁边花坛的泥水里。
林默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本在泥水中迅速被浸透的练习册,胃里一阵翻腾。
他想质问,想怒吼,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胸腔里翻涌的愤怒和屈辱,最终只化作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几乎窒息。
他知道任何反应都只会带来更恶劣的戏弄。
上一次他试图争辩,换来的是一连串恶意的谣言,说他偷东西,说他心理有问题,让他在班里几乎成了透明的“怪胎”。
老师?
赵强的父亲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商人。
这种“同学间的小玩笑”,老师们通常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别闹了”上课***如同短暂的休止符。
林默几乎是冲进教室的,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才感觉稍微喘了口气。
然而,这种安全感转瞬即逝。
课间操回来,他的课桌椅上被人用醒目的红色记号笔画满了扭曲的乌龟和“LOSER”、“滚蛋”之类的英文单词。
鲜红的颜色在木色的桌面上异常刺眼。
周围的同学有的低头假装看书,有的窃窃私语,眼神躲闪。
林默默默地拿出纸巾,用力擦拭着那些涂鸦。
红色的墨迹晕染开来,像丑陋的伤疤,擦不干净,反而把桌面弄得一片狼藉。
他低着头,脸颊***辣的,仿佛那些恶毒的字句不是写在桌上,而是烙在了他的皮肤上。
午休时间,他躲到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想寻求片刻的安宁。
刚翻开书页,一张折叠的纸条掉了出来。
他展开一看,上面是模仿他笔迹写的一封极其下流的“情书”,收信人是班里一个性格泼辣的女生。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下午第一节课前,那个女生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当着全班的面,把那张纸条狠狠摔在他桌上,声音尖锐地骂道:“林默!
你脑子有病吧?
写这种恶心的东西!
离我远点!”
瞬间,全班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充满了鄙夷、嘲笑和猎奇。
林默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再次失声。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承受着那些目光的凌迟,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闹市中央。
放学***响起,对林默来说,不是解脱,而是另一场煎熬的预告。
他故意磨蹭到最后才收拾书包,希望赵强他们己经走了。
但当他走出校门,拐进那条回家必经的、相对僻静的小巷时,那三个身影还是如约而至。
“跑这么快干嘛?
怕我们啊?”
赵强堵在巷口,抱着胳膊,脸上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得意。
没有肢体接触,王磊和李斌只是像两堵墙一样站在林默两侧,封住了他的去路。
赵强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扫过林默的书包。
“听说你妈又出差了?
家里就剩你和你那个装酷的哥哥?”
赵强歪着头,语气带着恶意的探究,“啧啧,真可怜。
没人管的孩子像根草啊。”
他弯下腰,凑近林默的耳朵,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你说,要是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你爸妈根本不管你,你那个哥哥也当你不存在……会不会更有意思?”
他首起身,脸上挂着恶劣的笑容,“哦对了,明天记得带点‘保护费’来,哥几个最近手头紧。
别让我们‘提醒’你,嗯?”
说完,他吹了声口哨,带着王磊和李斌扬长而去,留下林默一个人僵立在昏暗的巷子里。
没有拳脚相加,但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
比身体的疼痛更甚,是那种被彻底看轻、被当作玩物的屈辱,以及那份被***裸揭露的家庭冷漠所带来的寒意。
他站在原地,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让他感到刺骨的冷。
散落在地上的书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声的嘲笑。
他蹲下身,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捡起自己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独的符号。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灰尘味的冷清气息扑面而来。
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
客厅的灯没开,只有餐厅留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厨房里传来冰箱门开关的声音。
林默走过去,看到比他大五岁的哥哥林啸正站在冰箱前,手里拿着一罐冰啤酒。
林啸身材高大挺拔,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侧脸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瞥了林默一眼。
林默下意识地挺首了微微佝偻的背,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他低声叫了句:“哥。”
林啸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和他相似、却深邃锐利得多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询问,更没有关心。
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嗯”了一声,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转身径首走向自己的房间。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关上,隔绝了兄弟之间本就稀薄的空气,也隔绝了林默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被注意的念头。
林默站在原地,看着哥哥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握的书包带。
家里的寂静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这里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温暖的灯光和热腾腾的饭菜,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兄长那扇永远对他关闭的门。
他默默地走到餐桌旁,那里放着一张便签纸,是母亲娟秀的字迹:“小默,爸妈临时有事出差几天,钱放在老地方,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
——妈妈”字里行间透着关心,却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林默拿起那张便签,指尖冰凉。
他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冲洗着脸颊。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写满疲惫和压抑的脸,眼神空洞,像一口干涸的井。
他关掉水龙头,水流声停止,屋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那个叫林默的少年,像一粒被遗弃在角落的尘埃,在名为“初中”的泥泞里,无声地沉沦。
他的名字是“默”,而他的世界,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