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底遗音铁锹的尖端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道,“铛”一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震得我虎口发麻,细碎的沙土簌簌落下。昏黄的头灯灯光撕开眼前粘稠的黑暗,
勉强照亮这方被遗忘千年的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朽木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阴冷气味,
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我屏住呼吸,拂开一层细腻如同骨灰的浮土,指尖触到的,
是一小片冰凉。不是期待中光滑的陶片或温润的玉石。它嵌在墓室角落潮湿的泥土里,
带着一种被长久遗弃的沉默。我小心翼翼地用毛刷清理掉它周围的附着物,
又用竹签一点点剔开顽固的泥垢。当它终于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我的心,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猛地沉落。那是一块绿松石。然而,
它早已不是传说中那种天空般纯净、蕴藏着太阳光辉的碧蓝。岁月和地底的黑暗联手,
剥夺了它所有的神采。它暗淡无光,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白色纹路,
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又像是被无数细小虫豸啃噬过的骸骨。
一种深沉的、近乎铁锈的棕绿色覆盖了它,使它看起来更像一块被遗弃的、毫无价值的顽石。
我下意识地摊开手掌,这块小小的、冰冷的石头便落入了我的掌心。它轻飘飘的,
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就在我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它粗糙、毫无生气的表面时,一个声音,
毫无征兆地在我的意识深处响起。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最幽暗的缝隙,
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沉重的时光碾磨过,
浸透了泥土的苦涩与黑暗的孤寂。“我…后悔了。”我浑身一僵,呼吸瞬间停滞。
墓穴里的死寂被无限放大,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上咚咚作响。幻觉?
地底缺氧导致的幻听?我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手指却下意识地蜷缩,
将那冰凉的石头紧紧攥住。那三个字,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苍凉和重量,
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谁?”我低声喝问,声音在狭小的墓室里撞出空洞的回音,
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噬。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块黯淡的绿松石,在我汗湿的掌心,
无声无息,像一块普通的石头。“……我后悔了……”那声音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
不再是孤立的三个字,而是一段更为漫长、更为破碎的呓语,
带着地底千年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落寞,直接烙印在我的思维里。
面随着这呓语强行挤入我的脑海:高耸入云、雕刻着奇异神兽的巨大石柱支撑着宏伟的穹顶,
阳光透过顶部精心设计的缝隙,化作一道凝聚的光柱,
不偏不倚地笼罩着一件圣物——那正是我掌中这块石头曾经的模样。它悬浮在光柱中心,
通体流转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液态的深蓝与翠绿交融的光华,璀璨夺目,
仿佛截取了天空最深邃的一角,又汇聚了海洋最纯净的精华。光芒柔和却极具穿透力,
将整座恢弘神殿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每一处雕刻的细节都纤毫毕现。
无数渺小如蚁的人影匍匐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虔诚的祈祷声汇成一股低沉而宏大的嗡鸣,
如同海浪般一波波涌向穹顶,涌向那光芒的源头。
“我是……眼……神的眼……看尽一切……却……看不透人心……”画面陡然切换,
变得阴暗而混乱。盛大的祭祀场面,
身着华丽祭袍的祭司们脸上却挂着贪婪与狂热交织的诡异表情。
一个眼神阴鸷、佩戴着象征最高权柄黄金头饰的人,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
用他那双保养得过分白皙的手,粗暴地将这块璀璨的绿松石从它神圣的基座上抠了下来。
光芒瞬间被粗暴地截断,神殿陷入一片压抑的昏暗。紧接着是剧烈的颠簸,
石头被塞进一个冰冷的金属容器,然后是漫长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泥土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虫豸细密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冰冷潮湿的液体渗入石头的每一个微小孔隙,
带着腐蚀性的物质缓慢而坚定地破坏着它内部精妙的结构。曾经那无与伦比的光泽,
就在这永恒的黑暗与无声的侵蚀中,一丝丝、一缕缕地消磨殆尽。
西……一点点……啃掉我的光……吃掉我的颜色……” 那声音里的痛苦和悔恨浓得化不开,
“我后悔了……不该……离开那束光……不该……离开穹顶……”“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 我艰难地在意识里追问,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掌心那块石头冰凉依旧,
粗糙的触感提醒着我它的存在。“因为……你听见了……” 那声音微弱下去,
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也快被泥土堵死了……只有你……挖到了我……只有你……能‘听’……” 它顿了顿,
仿佛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
读碰到我的人……心里的……影子……那些……忘不掉……又抓不住的……遗憾……”读心?
读取记忆?我愕然。这块曾经俯瞰万里山河的神灵之眼,
竟沦落到只能窥探凡人心中那些失落角落的碎片?
……帮你们……把那些影子……拉回来一点……一点点……拼凑……” 它的声音越来越低,
如同风中残烛,
“这……大概……是我现在……唯一……还能做的了……算不算……一点……补偿?
对我……离开光的……补偿……”那微弱的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如同沉入无底的古井。
墓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灯丝发出的微弱嗡鸣。我低头,
看着掌心那块黯淡丑陋的石头,它冰冷、粗糙、毫不起眼。神灵之眼?读取记忆?修补遗憾?
这一切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然而,脑海中那恢弘神殿的光影,那被强行剥离的冰冷触感,
那漫长黑暗中细密的啃噬声……都太过清晰,带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历史真实感。
我攥紧了它,指尖传来的粗糙感刺破了最后一丝怀疑的泡沫。这不是梦。
2 心洞难填我小心地将它放进随身携带的、用于存放重要小件文物的特制软布袋里。
袋子衬着黑色的绒布,更衬得它像一块毫不起眼的废石。拉上袋口的瞬间,
我仿佛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又或许,只是墓穴深处渗出的冷风。
回到位于大学校园深处的家,已是深夜。书房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晕从门缝里透出来。
我推开门,女儿林晚正蜷在书桌旁的单人沙发里,腿上摊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
头却歪在一边,睡着了。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年轻的脸庞轮廓,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茶几上,
放着一个摊开的、设计简约而精致的婚礼请柬样本。心头瞬间被一股暖流包裹,
驱散了墓穴带来的阴寒。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给她披上搭在沙发背上的薄毯。
就在我弯腰靠近的刹那,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爸?你回来了?
”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揉了揉眼睛,看到我,嘴角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怎么这么晚?那个古墓很麻烦吗?”“嗯,有点发现。” 我含糊地应着,
不想提那块诡异的石头,目光落在请柬上,“在看这个?选好了?”“嗯,就这个吧,
简洁大方,妈应该也会喜欢。” 她拿起请柬样本,递给我看,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犹豫,
“爸……关于婚礼那天……致辞的事……”我的心也跟着微微一沉。这个话题,
像一根无形的刺,横亘在我们之间很久了。“嗯?”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她坐直了身体,眼神里没有了睡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坚持。
“就是……致辞的时候……能不能……别提那件事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但那件事……对我和妈来说……都过去了……那天是新的开始……我不想……”“过去?
” 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喉咙有些发紧,“晚晚,那不是普通的‘过去’!
那是你妈她……”“爸!” 她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痛苦,“我知道!我知道妈妈是为了保护我!
那场车祸……她推开了我……自己……”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起来,
“我知道您每年都去……我知道您心里有多痛!可是爸,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重要的场合,您都要把它拿出来说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揭开那个伤疤?
您觉得……这样妈妈就能回来吗?还是这样……就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她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每一句都砸在我心口最脆弱的地方。我张了张嘴,想辩解,
想说那不是为了揭开伤疤,是想纪念,
是想让所有人都记得她妈妈的勇敢和爱……可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您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划过白皙的脸颊,“每一次您提起,
就像又把我推回到那辆冲过来的车前!我忘不了妈妈最后看我的眼神!
忘不了那种……那种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那是我心里最深的洞!永远填不满的洞!
为什么……为什么您非要在我的婚礼上,再把它挖开一次?那是我的婚礼啊,爸!
不是妈妈的追思会!”她几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然后猛地站起身,
书从膝盖上滑落到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看也没看我,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
转身快步冲出了书房。“砰!” 房门被用力带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暖黄色的灯光此刻显得如此刺眼,空气仿佛凝固了,
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我颓然地跌坐进她刚才坐过的沙发里,
残留的温热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绝望淹没。请柬样本上烫金的喜字图案,
在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那块石头,
那个自称“青溟”的微弱意识,似乎在我外套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冰冷的感觉隔着布料透进来。“你……听到了?
” 我近乎无声地在心里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悲伤……好深……好重的悲伤……” 青溟的意识流断断续续地传来,
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仿佛它也正被那巨大的痛苦所浸染,
“像……埋着我的……泥土……一样重……一样冷……”我疲惫地闭上眼,
指尖无意识地隔着口袋布料,摩挲着那块粗糙的石头。
“她说的对……我大概……真的是个失败的父亲……除了反复咀嚼痛苦,我还能做什么?
” 自嘲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那个……洞……” 青溟的声音微弱地响起,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女儿心里的……很深很深的……洞……是因为……失去母亲?
还有……更深的……东西?”“是那场车祸。
” 我艰难地在意识里回溯那个被刻意尘封、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午后,“十年前,
她五岁生日刚过……就在小区门口那条斑马线上。
一辆失控的轿车……她妈妈……晚晚的妈妈,
、刺耳的刹车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无数碎片化的恐怖画面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强行涌入脑海,清晰得令人窒息。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
“……痛……好痛……” 青溟的意识流传递来一阵剧烈的波动,
仿佛它也正承受着那可怕的撞击,
“碎片……太多了……太乱了……像……砸碎的镜子……”“后来呢?” 它微弱地追问,
带着一种奇异的、想要理解这份痛苦的执着,
“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她……怎么……填那个洞?”怎么填?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填不了……永远填不了……” 我苦涩地回应,
“她妈妈走了……带走了所有的光……晚晚她……变得很安静,不爱说话,
尤其是对我……好像总隔着一层什么。
我那天为什么没有陪她们出门……怪我没能保护好她们……” 巨大的自责如同沉重的枷锁,
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试着靠近她,可她总躲着我……后来,她长大了,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沉默和争执……每次我想靠近一点,
就会碰到那个伤疤……就像今晚一样……”意识里的交流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过了许久,
青溟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
“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她心里……最亮的光……是什么?” 它停顿了一下,
像是在艰难地组织着词句,
“或许……或许我能……试着……找到……一点点……那时……她最宝贝的……光?
如果……能让你看到……也许……那个洞……能……透进一丝丝……光?
”找到晚晚五岁时最宝贝的光?我茫然。那时的记忆,除了灾难降临时的惨烈碎片,
其余的都像是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伤雾霭之中,模糊不清。她喜欢什么?她最宝贝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巨大的愧疚感再次攫住了我。
3 光影重现“我……我不知道……” 我苦涩地承认,“我只记得……她妈妈走后,
她抱着一个旧旧的……掉了一只耳朵的兔子布偶,抱了很久……”“兔子……布偶?
” 青溟的声音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能……给我……更多……关于那个……布偶的……感觉吗?”感觉?
我努力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试图捕捉那几乎被遗忘的细节。
……她一直很宝贝……睡觉都抱着……” 断断续续的画面在意识里闪过:女儿小小的身影,
抱着那只破旧的兔子,蜷缩在宽大的沙发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画面,
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传递着刻骨的孤独和失去。
“淡黄色的……兔子……妈妈缝的……宝贝……” 青溟的意识流重复着这几个词,
仿佛在艰难地拼凑线索。紧接着,
…我……集中精神……去想……那条斑马线……车祸前……几分钟……你女儿……在做什么?
手里……拿着什么?”我深吸一口气,依言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块冰冷粗糙的石头。
冰凉的触感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到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
回到灾难发生前的几分钟。记忆如同老旧的胶片,带着沙沙的杂音,艰难地回放:阳光很好,
透过行道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小区门口那条熟悉的斑马线就在眼前。
妻子牵着晚晚的小手,正站在路边等红灯。晚晚……小小的晚晚,穿着一条嫩绿色的小裙子,
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是妻子早上刚给她梳的。她的小脸仰着,眼睛亮晶晶的,
正兴奋地指着马路对面新开的冰淇淋店……“妈妈!快看!粉红色的!草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