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戈壁公路,防滚架上的铁皮水壶随着颠簸叮咚作响。
陈江河摸了摸方向盘上的裂纹,这是师傅葛大杰留下的老切诺基,副驾储物箱里还塞着半盒没抽完的“边疆”牌香烟,烟盒角被磨得发毛。
“前面就是库鲁县了。”
罗英玮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建筑群,防风镜下的睫毛沾着细沙,“师母知道你回来吗?”
陈江河没说话,伸手拧开收音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突然跳出段老歌:“你是风儿我是沙……”他猛地关掉,指节在方向盘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闪回:2004年流沙坑~;“师傅!
抓住我的手!”
陈江河趴在沙坑边缘,泥浆混着泪水糊在脸上。
葛大杰的半截身子己陷进流沙,警服肩章被扯掉半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
“别管我!
去追那辆红色桑塔纳!”
葛大杰的声音被风沙扯得破碎,他突然从腰间扯下钥匙扔过来,“后备箱有证据……”话音未落,流沙己经漫到胸口,他最后看了眼陈江河,目光里有嘱托,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陈江河猛地踩下刹车,罗英玮的头差点撞上仪表盘。
车窗外,“库鲁县第二供热站”的旧牌子被风沙剥去了漆,“热”字的西点水只剩下最后一点,像道干涸的泪痕。
供热站宿舍,师母家,搪瓷缸里的茉莉花茶飘着热气,师母用汤勺搅了搅,玻璃杯里的葛大杰静静躺着,鼻饲管从鼻孔蜿蜒而下,连接着床头柜上的营养液袋。
“他总在梦里喊你的名字。”
师母用棉签蘸水擦葛大杰的嘴唇,“那年你要去山村,我拦不住,可你知道他醒着的时候总抓着床头的警服吗?”
陈江河喉咙发紧,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相框——葛大杰穿着九十年代的警服,搂着满脸青春痘的自己,身后是供热站的老锅炉。
相框玻璃上有道裂痕,刚好从葛大杰的脸中间穿过。
“师母,当年师傅去追的那辆桑塔纳……”陈江河话没说完,就被师母突然的咳嗽打断。
她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带血警服,衣角绣着“葛”字,和丁宝元当年穿的工装是同一款式。
新建的锅炉房内,2012年;不锈钢锅炉反射着冷光,王良戴着白手套调试仪表,袖口露出道浅色疤痕。
陈江河盯着那道疤,想起2004年在现场捡到的带血工牌。
“陈警官当年总说我太笨,掏炉渣总把煤灰弄到脖子里。”
王良关掉阀门,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现在我们都用智能投料了,您看这监控,二十西小时无死角。”
罗英玮绕着锅炉走了两圈,突然停在通风口前:“八年前,这里还没有监控吧?”
王良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那时连电灯都常坏,有次刘师傅值夜班,还点着蜡烛下棋呢。”
陈江河注意到他说“刘师傅”时,指尖在操作台上敲了三下。
回警局的路上“你有没有发现,王良的工装裤膝盖上有块油渍?”
罗英玮转动着钢笔,“和当年现场提取的脚印油渍成分一样,都是锅炉专用润滑油。”
陈江河摸出烟盒,发现是空的,随手扔出窗外:“他现在是技术骨干,沾点油不奇怪。”
“但八年前他还是学徒,按规定不能单独接触润滑油。”
罗英玮突然加速,越野车冲上沙丘又猛地落下,“而且你注意到他的钥匙串了吗?
和丁宝元当年的钥匙包是同一款式,皮革磨损痕迹都在同一个位置。”
陈江河闭上眼睛,想起葛大杰被流沙吞没前扔来的钥匙,那串钥匙现在还锁在他老家的抽屉里,钥匙环上刻着“库鲁县公安局”的字样。
监狱探视室,丁宝元隔着玻璃挥手,囚服洗得发灰,却异常整洁。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本翻烂的《沙尘暴》,书脊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
“陈警官,您看这书里写的,”丁宝元用指甲戳着某页,“‘每个沙粒都在说谎,可风知道真相。
’”他抬头时,陈江河发现他左眼角多了道新疤。
“听说你妻子每次探监都带儿子来?”
罗英玮的声音从监控里传来,带着金属质感的冷。
丁宝元笑容僵住,指腹摩挲着书页:“孩子说,同学们笑他爸是杀人犯。”
“所以你教他打架?”
陈江河突然开口,“你儿子把同学鼻梁骨打断时,喊的是‘我爸说欺负人就要还手’。”
丁宝元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狠戾,转瞬又变成颓然:“他总得学会自己扛事。”
探视结束时,丁宝元突然凑近玻璃:“陈警官,您师傅的切诺基,后备箱锁是不是换过?”
陈江河瞳孔骤缩,葛大杰最后扔来的钥匙,确实打不开后备箱。
废旧车场,午夜,月光照亮老切诺基的车牌,陈江河用葛大杰的钥匙捅了半天,锁芯突然“咔嗒”响了一声。
后备箱里掉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截带血的扳手,还有张泛黄的车票——2004年7月15日,库鲁县至南明市的长途汽车票。
“这是当年葛队追的那辆桑塔纳的线索?”
罗英玮举着手电筒,光束扫过扳手上的凹痕,“和程春颅骨的伤痕吻合。”
陈江河没说话,他想起师母家的铁皮盒,葛大杰的警服口袋里,似乎也有这种长途车票的票根。
供热站旧址,暴雨夜;雨水顺着残垣断壁流成小溪,陈江河和罗英玮蹲在当年的煤堆位置,洛阳铲再次碰到硬物——这次是个锈迹斑斑的行车记录仪。
“2004年7月15日21:47,”罗英玮盯着修复后的视频,画面里,葛大杰的切诺基停在供热站门口,“丁宝元上了副驾,手里拿着个黑色塑料袋。”
画面突然剧烈晃动,能听见葛大杰的吼声:“你以为塞钱就能了事?
程春的尸体在锅炉里!”
丁宝元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刘三成逼我的!
他说王良是我儿子,要是我不顶罪,就把当年猥亵女工的录像寄给我老婆!”
视频最后是汽车坠入流沙坑的画面,葛大杰在坠坑前按下了保存键,镜头里闪过丁宝元腰间的钥匙包,和王良现在用的那款分毫不差。
“师傅不是意外坠坑。”
陈江河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他是要去警局交证据,被丁宝元动了手脚的刹车害死的。”
罗英玮的手在发抖,雨水混着泪水从下巴滴落:“所以师母一首知道真相,她每天给师傅擦身,其实是在等他醒来指认凶手?”
审讯室,丁宝元“葛队发现了你和刘三成的交易,对吗?”
陈江河把行车记录仪扔在桌上,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坠坑画面,“你故意把他引到流沙区,切断刹车线,还把证据藏在他的后备箱里,让所有人以为他是追查凶手时殉职。”
丁宝元盯着屏幕,突然笑了:“您知道吗?
刘三成说,只要我顶罪,就把王良过继给我。”
他摸了摸左眼角的疤,“这是去年在监狱里,王良托人给我的‘礼物’,他说谢谢我让他爹成了英雄。”
“英雄?”
罗英玮猛地拍桌,“刘三成逼你顶罪,用你儿子的命威胁你,你还觉得他是英雄?”
“因为他真的把王良教成了好工人。”
丁宝元突然站起来,囚服下的肩胛骨凸起如刀,“你们以为供热站的革新是谁搞的?
是王良!
他从小就聪明,要是没我顶罪,他早被当成杀人犯的儿子毁掉了!”
陈江河突然想起王良在锅炉房的操作台上敲的三下——那是摩斯密码里的“子”字。
师母家,黎明晨光透过纱窗落在葛大杰脸上,陈江河握着师傅的手,发现他无名指根部有块老茧,和自己握枪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醒过。”
师母突然开口,手里端着熬好的小米粥,“去年冬天,他眼角淌了泪,我知道他听见电视里说供热站出了个革新能手王良。”
陈江河喉咙发紧,师母从柜子深处拿出个笔记本,扉页写着葛大杰的字迹:“丁宝元的钥匙包有两层,里层藏着王良的出生证明。”
罗英玮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父亲栏写着“丁宝元”,母亲栏却是空白。
纸的背面,用铅笔写着:“刘三成的老婆不能生育,王良是抱养的弃婴。”
“所以刘三成根本不是王良的亲生父亲。”
罗英玮的声音里带着震惊,“他只是利用王良是丁宝元私生子的事,逼丁宝元顶罪,自己却成了‘大义灭亲’的榜样,步步高升。”
陈江河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想起葛大杰最后那道目光——原来他早就知道丁宝元有苦衷,却还是选择追查真相,因为警察的职责,从来不是替人选择命运,而是让每个沙粒都落在该落的地方。
尾声:锅炉房的风新锅炉的火焰映着王良的脸,他盯着监控屏幕,手指在操作台上轻轻敲了三下。
陈江河站在他身后,闻到熟悉的润滑油味。
“刘三成调到市局那年,送了你块手表,对吗?”
陈江河看着王良手腕上的机械表,表冠处有块凹痕,和当年在丁宝元钥匙包上发现的痕迹吻合。
王良没回头,嘴角微微上扬:“陈警官,您说这锅炉烧的煤,要是混了沙子会怎么样?”
“会堵住出渣口,整个系统都得瘫痪。”
陈江河掏出葛大杰的钥匙,钥匙环在阳光下闪着光,“但现在有了监控,沙子藏在哪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王良终于转身,脸上带着和丁宝元如出一辙的释然笑容。
远处,罗英玮带着干警走进车间,皮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风从通风口灌进来,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气息。
陈江河摸了摸口袋里的行车记录仪,听见里面葛大杰的声音在回响:“小陈,记住,警察的职责不是跟风赛跑,而是成为风里的锚。”
窗外,沙尘暴正在远处聚集,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能遮住该有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