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永定河携着西山碎玉穿城而过,两岸榆钱簌簌如雨。惊蛰后的日头暖得酥人筋骨,
虎头与阿竹这对稚童正蹲在崇文门外的芦苇滩。虎头着石青短褐,膀子***似小牛犊,
正抡圆胳膊将瓦片削向水面;阿竹裹鸦青直裰,细伶伶的脖颈支着脑袋,
只顾在卵石堆里翻找纹路奇巧的彩石。"瞧我这招白虹贯日!"虎头嚷着掷出第七块青瓦,
水花惊得苇丛里的绿头鸭扑棱棱乱飞。那瓦片果真似离弦箭般掠过三丈河面,
撞上漕船吃水的乌篷,惹得船公笑骂:"小猢狲,当心龙王扯你脚脖子!
"阿竹忽举起枚缠着金线的鸡血石,眸子里映着粼粼波光:"此石纹路暗合洛书,
若置于文庙泮池......"话音未落,虎头正要抄起他腰间玉佩掷向河心:"酸丁!
且看我这玉佩能打几个水漂!"这时虎头忽闻到榆钱糕的甜香,两小儿顿时忘了赌赛,
追着货郎的铜锣声往柳浪深处奔去。虎头跑起来像匹脱缰的马驹,阿竹的布鞋却陷在春泥里,
急得直唤:"慢些!我的《水经注》笺稿要散了!"夕阳西下,
落日余晖随着稚童的身影渐渐远去。2崇文门外三里处的榆钱渡口,
阿竹家的"云来驿"临水而立。五楹两层歇山顶楼阁悬着鎏金匾额,
檐角铜铃常沾着漕船扬起的细浪。前厅八仙桌上永远搁着青瓷算盘,
柜台后那面题诗壁被南来北往的举子写满了墨痕——"莫愁前路无知己"的下联,
至今空着半阙朱砂色。阿竹六岁便抱着《尔雅》蜷在柜台后,看父亲用缠枝纹银秤称盐。
漕工卸货时漏下的西域火油、岭南槟榔,都成了他解《梦溪笔谈》的活注。直到十四岁那年,
他在波斯商贾遗落的檀木箱底翻出《水经注》残卷,从此账本上常混着河脉图,
惹得父亲举着鸡毛掸子追打:"逆子!这月又短了三百文酒钱!
"虎头家的演武场藏在西山脚紫藤深处,玄铁门环铸着睚眦首。
七代单传的"燕山十八破阵枪"枪头始终浸在桐油里,唯有朔望日才请出擦拭。
虎头五岁扎马步时,祖父将陌刀横在他颈后:"武学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
你若是块废铁..."话音未落,小童已咬碎满嘴血沫,硬是在雪地里站成尊石像。
每年霜降,镇远镖局要行"封刃礼"。虎头十二岁那年,父亲让他捧祖传陌刀过火盆,
火星子溅在虎皮护腕上滋滋作响。他嗅着自己皮肉焦糊味,
听父亲厉喝:"武家儿郎的脊梁比刀直!眼泪比血烫!"从此他再未哭过,
只将泪都化在枪尖挑起的梨花雨里。每逢漕船过闸的日子,
云来驿二楼雅间必留"天字丙号房"。虎头祖父押镖归来时,
总带着沾血的镖旗往那间屋里一扔:"温两坛秋露白,切三斤酱蹄髈!
"阿竹父亲便亲自捧出鎏金葵口盘,
盘底永远压着当季榆钱糕——二十年前虎头祖父从黄河水匪刀下救回这客栈掌柜时,
血染的银票也这般压在榆钱糕下。两个小儿不知这些掌故,只晓得每月初七榆钱渡口退潮时,
虎头能摸到最肥的青蟹,阿竹会算准潮汛时辰。蟹黄蒸蛋的香气漫过雕花屏风时,
演武场的枪风正扫落紫藤花,花瓣飘过题诗壁,恰好覆在"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狂草上。
3五载光阴随永定河流尽,榆钱落尽时节,柳浪已改少年青。卢沟桥头残阳如血,
阿竹裹着月白襕衫立在石狮旁,愈发清癯如竹,怀中《盐铁论》笺稿被河风掀得簌簌作响。
虎头肩头压着赭色箭袖,筋肉虬结处隐现边塞风霜,陌刀柄上缠着的旧帛条早褪成秋叶色。
"此去明经科试,莫再与主考官论什么河图洛书。"虎头将酒囊掷向芦苇丛,惊起数点寒鸦。
阿竹袖中青竹算筹撞得叮当,忽从腰间解下缠金鸡血石:"那年你说此物合该镇在文庙,
今日..."话音未落,陌刀已劈开暮色,虎头大笑截住话头:"酸丁!
待我取回幽州枪棒会头名,自当踏平礼部衙门替你讨官!"漕船艄公连催三遍,
阿竹踏上跳板时,虎头忽抛来精铁匕首。寒芒割破暮云,正落进装《水经注》的藤箱里。
"若遇宵小为难,"虎头反手将陌刀扛上肩头,"便说你是幽州霹雳刀门下。
"河面忽起雁阵裁云,阿竹待要摸出算筹说些保重的话,
却见故人早化作尘沙漫卷处一点赭色残影。4虎头十七岁那年秋分,
云来驿二楼檐角新挂了串风铃,是阿竹用断枪头与药杵改制而成。
戌时三刻漕船收帆的梆子响过七声,必有沾着铁锈味的脚步踉跄踏进后厨。
阿竹从《千金方》里抬头时,虎头早将染血的牛皮护腰塞进灶膛,脊梁挺得比紫檀药柜还直。
"这次是雁翎刀还是链子镖?"阿竹掀开虎皮护腕,青蒿膏混着榆钱蜜的香气漫过烛台。
虎头左臂刀伤深可见骨,
却偏要盯着药碾旁的诗稿念:"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话音被捣碎的田七截断,
阿竹腕间银镯撞在铜钵上,溅起比更漏还急的声响。药柜第三格藏着波斯火油淬过的金针,
穿羊肠线时泛着幽蓝的光。阿竹缝到第七针,
忽觉肩头一沉——虎头咬着的柳木棍已裂成两截,额前冷汗凝在少年突起的喉结。
子时打更声荡进轩窗时,染血的绷带正飘落在《水经注》残卷上,
盖住了黄河九曲的某个弯道。霜降前夜,阿竹在题诗壁夹层发现带倒刺的流星镖。
镖尾淬着孔雀胆的幽绿,恰与他药杵碾碎的蓖麻籽同色。虎头晨起练枪时,
瞥见账本边角画着河洛九宫图,朱砂标记的方位正是上月黄河水匪出没的险滩。
榆钱渡口第七次退潮时,波斯商队那艘双桅帆船吃水比往常深了三尺。阿竹数着甲板盐渍,
忽听得身后梨花枪嗡鸣如龙吟。虎头玄色劲装下新换了绷带,这次浸透的是大食红花的异香。
5阿竹立在百子柜前配安神散时,铜秤上的犀角总比医嘱多出三钱。
虎头后颈新添的狼牙箭创渗着黑血,却仍对着黄铜镜整理护额。
镜中映出两道身影:青衫郎君玉簪束发,眉间悬着医者仁心的慈悲;玄衣少年筋肉虬结,
锁骨处还沾着灞桥柳絮。"永济渠的漕工说你在找黄河九曲图。"阿竹突然开口,
银匙搅动药汤的漩涡里沉着孔雀胆碎末。虎头系皮甲的手顿了顿,镶铁护腕撞在针灸铜人上,
惊飞了梁间替阿竹试毒的白翎信鸽。子夜更鼓响过三巡,阿竹袖中滑出半张河防营布阵图,
就着烛火点燃了虎头染血的束腰。火舌舔舐牛皮时,
他瞥见少年襟口露出的半截诗笺——正是自己上月故意遗落在伤兵营的《从军行》。
药杵碾碎最后一粒曼陀罗籽时,西厢房传来重剑出鞘的铮鸣,阿竹对着满墙经络图轻笑,
知道今夜虎头又要去平康坊"偶遇"突厥细作。寒露那日太医院送来密函,
说御马监惊了十匹大宛驹。阿竹抚过药匣夹层里的马钱子粉,想起虎头右臂那道月牙形咬痕。
当漕帮送来镶金请柬时,他特意将波斯商人进贡的止血纱浸了醉鱼草汁。戌时三刻,
虎头果然带着新伤撞进后院。阿竹拔箭时发现箭头竟刻着河间王府徽记,
突然将染毒的棉纱按在少年肋下:"你以为单枪匹马能荡平漕运七十六连环坞?"话音未落,
窗外传来弩机叩响的机括声——正是他三日前面授机宜的羽林卫。虎头猛然暴起,
梨花枪却只挑落阿竹腰间盛着解药的错金壶。青囊案上《千金方》哗啦翻到"五石散"篇,
烛火将两道交缠的身影投在题诗壁上,恍若困在洛书九宫里的双蛟。烛芯爆出第三朵灯花时,
阿竹正用银刀剖开西域乌头。虎头掌风扫落药杵的刹那,淬毒暗器擦着他耳畔划过,
钉穿了屏风上绘着潼关地形的绢帛。"你给羽林卫的密报里,连我惯用左手都标得清楚。
"虎头反手扯开渗血的绷带,新伤叠着十七道旧疤,恰与阿竹药柜里的金创药数目相同。
铜壶滴漏突然卡住,满室只余波斯火油在青瓷灯里噼啪作响。阿竹指尖还拈着半片龙脑香,
忽然被少年带茧的手掌按在百子柜上。紫檀木格震落陈年的艾草灰,
纷纷扬扬盖住他们初见那年上元节互赠的诗笺。
虎头喉头滚动着幽州烈酒的气息:"城东赌坊的机关弩,
城南茶肆的连环套——你是不是..."窗外惊雷炸响,
闪电劈亮阿竹袖中寒光乍现的峨眉刺。虎头颈间骤凉,
却仍抵着他突突跳动的腕脉把话说完:"...想让我永远困在这四方医馆?
"暴雨冲刷着檐下风铃,断枪头与药杵撞出清越声响。阿竹忽然卸了力道,
任兵器坠落在《水经注》残卷间。他染着丹蔻的食指划过少年心口箭伤,
在旧疤上勾出半阙没写完的《陇西行》:"那夜你替我试毒昏迷时,
喊的是契丹可汗的头颅..."子夜梆子惊起寒鸦,医馆梁上忽坠下河间王府的鎏金令箭,
正插在两人纠缠的衣袂间。阿竹腕间银镯不知何时已套上虎头左臂,
锁扣形如未央宫门前的九曲连环。惊蛰雨淹没第九更梆声时,
虎头腕间银镯正卡在阿竹的鎏金脉枕上。医馆梁柱忽地倾下三尺素纱,
露出整面绘着中原水系的柏木屏风——每个险滩标记旁都晕着朱砂批注,恰是阿竹簪花小楷。
阿竹忽将淬毒峨眉刺扎进自己左肩,
血珠溅上虎头未愈的箭伤:"上月陇西节度使送来七种蛊毒,唯有情人血可解。
"少年瞳孔骤缩,怀中人冰凉的手已按在他心口旧疤,那里跳动着他们共饮过黄泉水的誓言。
子时风铃响动,波斯商队遗留的星盘突然自转,青铜指针直指屏风上被朱砂圈住的幽州。
阿竹咳出的血染红《千金方》"合欢散"条目,
指尖却稳稳捏着虎头后颈命门穴:"你道平康坊胡姬为何总赠你大宛马鞭?
"暴雨冲开西窗时,羽林卫的弩箭正钉在两人纠缠的衣袂间。虎头猛然惊觉所有旧伤位置,
竟与阿竹药柜暗格里的边关布防图分毫不差。少年终是颓然松手,
梨花枪头挑落的幔帐裹住满室药香,盖住阿竹袖中刚收到的突厥密函。五更鼓响,
阿竹在虎头新换的绷带里缝进半枚虎符,染血的银针在晨曦里勾出冷笑。
檐下风铃摇曳着断枪与药杵,医馆门楣悄然挂起"歇业"木牌,
账本最末页墨迹未干:"建中三年,收河朔孤狼一只,以江山为笼。
"5秋雨打在医馆的青瓦上,檐角铁马叮咚作响。阿竹握着犀角梳的手忽然顿住,
铜镜里映出窗外掠过的一道黑影——那是皇帝亲卫独有的鹞鹰旋身。"大人,金鳞册送到了。
"药童捧着鎏金木匣跪在屏风外,匣中《千金方》封皮下藏着半片龙纹玉珏。
阿竹用银刀挑开书脊夹层,露出御笔朱批的河朔军粮案卷宗,
最末页盖着鲜红的"如朕亲临"印。虎头推门进来时,正撞见阿竹将染血的绢帛扔进药炉。
跃动的火光里,隐约可见"幽州""军械"几个墨字化作青烟。"又在烧什么鬼东西?
"少年抓起案上凉透的茯苓糕大嚼,玄色劲装下新换的绷带透出淡淡血痕。
阿竹垂眸整理银针:"前日陇西送来的麻风病例,留着晦气。"窗外惊雷炸响,
阿竹腕间银镯突然撞在针灸铜人上。他望着虎头后颈那道月牙形伤疤,
想起三日前在太医院密室,自己亲手将"牵机引"掺进少年常服的安神汤。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医馆地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阿竹握着烛台走下石阶,
见十二名青囊暗桩跪在药柜密道入口,每人肩头都落着薄霜——这是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死讯。
"崔相昨夜宴请河间王,席间有胡姬跳拓枝舞。"为首的暗桩举起孔雀胆酒樽,
"我们在潞州渡口截获的。"阿竹指尖抚过樽底阴刻的狼头纹,突然冷笑出声。
他掀开墙角第七块青砖,取出用冰片保存的密信残片。当虎头在厢房酣睡的鼾声传来时,
暗桩们已带着淬毒的请柬消失在雨夜。五更天,阿竹站在蒸腾的药雾中,
将河朔地图铺满整面柏木屏风。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云州要冲,在那里,
虎头去年救下的漕帮头目,如今正掌管着通往长安的粮道。霜降这日,
医馆来了个面色青紫的妇人。虎头刚要上前搀扶,阿竹突然掷出药杵击碎她腕骨,
藏在袖中的七星镖应声落地。"好毒的计中计。"阿竹踩着妇人咽喉,
从她牙缝里抠出半颗蜡封药丸。榆钱蜜混合孔雀胆的气息漫开时,
后院井口突然浮起三具七窍流血的尸体——正是今晨来送药材的漕帮脚夫。
虎头挥枪挑飞破窗而入的蒙面人,转头怒吼:"你究竟惹了多少仇家?"话音未落,
药柜第三格轰然炸开,硝烟中飞出九支淬毒的连弩箭。
阿竹旋身扯下《水经注》残卷挡在面前,羊皮纸上的黄河水道图竟暗藏金丝软甲。
他看着虎头左肩渗血的箭伤,忽然将少年推进密室:"守着《千金方》第七卷,
死也不能出来!"暴雨冲刷着青石板,三十六名燕山死士的血顺着门缝淌进来。
虎头拄着折断的梨花枪,看阿竹用金针封住自己心脉。少年胸前插着半截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