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郡距离上京两百三十里。
在没有官道的情况下,山路崎岖,偶有泥泞,最少需西天脚程。
于是天刚蒙蒙亮,在孙嬷嬷的催促中,她和宋慧娘头戴帏帽,坐上马车。
金丝楠木的马车自驶来就引起轰动。
王各庄农户们后知后觉,平平无奇宋十八竟是侯府小姐。
她没有多少行李,唯一算件首饰的,是支生母留下的白玉簪,索性轻装上阵。
“炭火妞,哦不,十八,到了上京,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收收脾气,别再牙尖嘴利,等农忙过后,婶子去看你。”
田婶泪眼婆娑,小胖腿倒腾极快,边追马车边嘱咐。
帏帽上的白纱隔绝往日熟悉之人。
宋十八惊觉,记忆里风风火火的婶子,眼角何时长出鱼纹。
将手从轩窗伸出,她多想拉住女人的手,不松开。
可惜马儿快,黄土深。
“知道你爱吃豆沙味,”田婶用力扒马车,赶忙把热腾腾的青团递来:“婶子昨天逗你的,喏,第一锅,全给你…”葡萄大的泪水顺脸颊滚烫,滑落在两人紧握的手背。
乌发伴随身体的抽搐颤动,巧舌如簧原本是她的天赋,此刻却失了灵。
“啧,”孙嬷嬷翻白眼,嫌弃抱胸:“什么***东西,也敢往侯府马…”缱绻别离打断,宋十八唰地扭头。
虽看不清女孩眼神,孙嬷嬷还是被扑面而来的气势吓到,凌厉的观感盯得她呼吸一滞,默默咽回后半句。
“你,你要干什么。”
孙嬷嬷磕巴道:“我说错了吗?
她一个乡间庶民而己。”
宋十八深呼口气,叮嘱田婶,让她别送了,自己安排好后定带她去上京看繁华。
随将青团收好,关上轩窗,冷冷发问:“我是谁?”
…这死丫头莫不是太过悲伤,脑筋坏了?
孙嬷嬷挺身:“怎么,还需我提醒你自己身份吗?
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是谁的私生女。”
“自然是侯爷的。”
宋十八冷面寒言:“我身上既留着侯爷的血,便是怀仁侯府的主子。
先不说尊贵与否,倘我真嫁给镇南伯之子,更为伯爵娘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与我交好的人岂容你个嬷嬷随意编排。”
每出口一句,孙嬷嬷的脸色难看一分,尤其是她身上浑然天成的气势,极其骇人。
怎么会?
来之前,自己看过夏慧娘的信件,上面明确说明,宋十八是个撒村发野,胸无点墨的蠢货。
如今言辞犀利,借势言论,全然未见昨日粗鄙。
难道…她一首在伪装?
“还伯爵娘子,好大的口气。”
孙嬷嬷目光刻意保持沉稳,看似轻松:“须知命格贵贱与否天注定。
富商天天吃鸡能活九十九,乞丐乍富吃一只,肋骨卡嗓而亡。
你最好祈祷上苍,能平安嫁入谢家才好。”
夏慧娘横亘在两人之间,眼见气氛愈发剑拔弩张,扯出抹僵硬的笑,连连打圆场。
“用不着你在这装好人。”
孙嬷嬷甩开她的手,颐指气使:“等回侯府,被大娘子发现你所言庶孽子行事有假,有你好果子吃!”
老泼皮张口闭口庶孽子,说的好像是她自己上赶去侯府的。
刀架脖梗,赶鸭子上架的人是他们。
害死亲娘,让她从小生活在谎言里的还是他们。
现今不知出何目的,认为她有利用价值,施施然下命令搅动风云的更是他们。
士可忍孰不可忍。
将帏帽掀开,宋十八脱口:“大娘子长大娘子短,你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论身份轻贱,你不如我。
论贱入骨髓,我不如你。
我倒要回侯府看看,大娘子究竟给了多少骨头,才能将你***得如此好,只会摇尾乞怜,狐假虎威。”
“十八!”
夏慧娘惊呼。
孙嬷嬷始料未及,难以置信刚听到了什么。
颤抖着举起手指:“你竟然敢…”也不知道打听打听,她,宋十八。
王各庄出了名嘴毒,光脚哪怕穿鞋的,最好豁出去干个鱼死网破。
在滏阳地界,还真能让她占了便宜?
宋十八双手抱胸,头歪歪靠,挑眉看孙嬷嬷,姿态极尽挑衅。
未等骂战继续,帘外的马儿嘶鸣,车身缓缓停下。
小厮隔布道:“嬷嬷,又下雨了。
路滑难行,咱们是否到二十里外的驿站歇歇脚?”
孙嬷嬷气的七窍生烟,拂袖阴阳回:“歇,好好歇。
千万别有闪失,伤了身娇肉贵的侯府千金,累了咱们未来的伯爵娘子。”
“懂事。”
宋十八照单全收,语不惊人死不休:“赏你今天无须行礼。”
孙嬷嬷差点气昏,一路无话。
墨云翻涌,细密雨丝自苍穹浩浩荡荡,打在青瓦,光晕朦胧。
她勉强给了两人把油纸伞,自顾自下马车,没好气地留下句:“等着。”
说罢,携小厮前往驿站。
到了滏阳河,辞离滏阳郡,眼前驿站属于罄岩郡,是废太子的封地。
大周建国西十余年,朝野动荡。
外有琅琊十三邑未收回,内有六子虎视夺嫡。
所以官家驿站手续繁琐,需出示拜帖与自证信物。
宋十八与夏慧娘对视眼,知道需要且等,干脆各手捧个青团,毫无形象品尝美味。
掀开帏帘环视,木质牌匾高悬,字迹苍劲有力,院中一侧是溜马厩,几只健壮马正悠闲甩尾。
“嬢嬢,”宋十八用肘捅咕提醒:“你看。”
顺她手指的方向,夏慧娘心中一惊。
马首高昂,线条柔美坚毅,双耳如削竹。
马鬃整齐修剪,宛如黑绸。
身上的马鞍以数年树根编织,鞍桥镶嵌鹿骨,精致流苏下的马镫镂雕杂宝,两侧铁鋄以黄带连接。
“乌孙马。”
夏慧娘惊叹:“世间少有,看来驿中有贵客。”
在王各庄,骡子比马多,驴比马好使。
宋十八咽下最后口青团,没见过世面的点头:“无损,肯定无损。
我要是有匹如斯貌美马驹,定也会让它毫发无损。”
“……?”
夏慧娘张了张嘴,喉咙动动,脸上写满无力:“人家品种叫乌孙,何首乌的乌,孙子兵法的孙,什么无损。”
孙嬷嬷甩腿而出,朗声唤:“办好了,速速下来。”
两人交换眼色,立刻恢复成生死仇人的模样。
进入驿站前,宋十八难舍地看了眼滏阳河,似下了很大决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没有回头路了。
“你住归字号,”孙嬷嬷晃了晃管钥:“我和夏慧娘住望字号。
别乱跑乱叫,等雨停了立马启程,懂?”
宋十八转身进屋锁门。
打开窗户,青草泥土味道芬香,山峦层层堆叠,迷雾时隐时现,垂柳依依,说不尽相思意。
她伸展久坐僵硬的身子,抬手摸向口袋,指尖碰触到丝纸张凉意。
“当初丢我于乡野,现今催促我回京,世人哪有两全法。
让我回去,那你作为马前卒就先吃点苦头吧,正好治治你的臭嘴。”
低声呢喃,宋十八再抬眼时,微微一笑。